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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宣旨使恍然大悟,頻頻點頭,手一揮,他帶來的衛士將我“請”到另室休息,然後展開聖旨,人模人樣的大聲宣讀。我露出驚慌的表情,似真似假反抗一番,擠出幾滴淚珠,顫顫地掛在臉頰。
我遠遠聽到九哥痛苦的呻吟和芝蘭撕心裂肺的哭喊,鴆酒早被勿離換掉,芝蘭也就罷了,沒想到連九哥的演技也如此精湛,我暗笑,不忘在臉上擺出悲痛表情,再嬌柔地昏厥過去。
我閉著眼安心享受那些諂媚小人地照顧,卻聽見叫我真正想要昏厥的話語。
“藍大人,您養蠱的本領可真是出神入化啊!”
“哈哈,哪裡,哪裡,我這隻恰好已養了十幾年啦,若做不到這樣的程度,我可就沒飯吃啦!”
他的聲音變得深情:“恰好她呀,是個脆弱的孩子,離開我太遠就會想念我而死,離開我太近,她又會過於興奮,不餵她點藥,她就靜不下來,也要死,當然啦,若她死了,她的宿主也會一同死去,若反過來,她的宿主死了到不打緊,我只要趕得及帶藥水讓她泡個澡,她就沒事了。你看看,她在藥水裡睡得多沉哪!”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九哥已死了?顧不得假裝,我睜開眼哭叫:“九哥,九哥,我九哥呢?讓我見見九哥!”
並沒有誰人攔我,我一路狂奔,到了九哥房中,芝蘭呆呆坐在一邊,雙眼無神地望著牆壁,仿佛在看著另一個世界。
我俯下身,九哥唇角尚帶著血漬,臉上忽然泛起妖艷的紅光,他坐起身,我跪到他身旁,他忽地捧住我的臉,細細吻我唇,我本直覺想推開他,卻感到他的唇、他的手如此冰涼。
“容容,來生嫁與我可好?我們相依相偎,不離不棄。”
“九哥你莫丟下我!茫茫人世間,我獨自一人,怎生是好?”
“喚我一聲拓吧,像妻子喚她丈夫般,喚我拓吧!你對我也許並無男女之情,可我真正愛你,很想聽你換我拓。就當這是我最後的心愿,你可願為我完成?”他喘著氣,眼神開始渙散。
“拓,拓,拓,你活下來,我至愛你,你若愛我就活下來!聽我日日喚你拓!”
他的臉上現出迷濛、幸福的微笑,靜靜去了。
不知何時,芝蘭望著我,眼中閃著淚光,聲音卻十分平靜:“他去了?”
我點點頭,淚洶湧而出。
芝蘭猛地掏出暗藏的匕首,往自己腹中插去:“代我照顧我妹妹芝雲。黃泉那麼寂靜陰冷,我怎放心他獨行?即使他不愛我,我也要去陪伴他。”她留給我一個悽然的笑容。
我的心,仿佛被揉碎,一腔恨意,不知如何發泄。我揪緊那二人衣物,慘呼痛嚎,像一隻重傷的猛獸!此仇刻骨銘心,我要朱氏一門自相殘殺,不得善終!渾身戰慄,手腳軟麻,氣血上涌,眼前一黑,我沉沉睡去。
醒來後,將二人厚葬,我平復了情緒,一心報復,冷靜寡情,這正是間者執行任務時的心境。可嘆事情到了此時,除了九哥乃真正死亡外,完全在那李存勖算計之中。
隨著藍姓宣旨使行往開封,奢華的馬車十分舒適,且行且停。白日裡無所事事,專注衣食歌舞,夜晚悄悄練一會子防身刀法,在強逼自己入眠。進入開封時,我知道我已如一朵盛放的白牡丹,國色無雙,艷絕人寰,卻有一股冷冷的倔傲尊貴,叫等閒人不得近身。
藍大人乃是朱友廉一派的人,請教過他的主子,他將我送入朱友廉的別館。那別館位於開封北郊一座小山上,隱隱俯瞰著大梁的皇宮,我站在別館外,忽然想到,若在此地以強弩向皇宮she火箭,則皇宮危矣,再向四周看去,山勢險峻,唯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向山外,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易守難攻的所在。
據聞,這朱友廉與朱友貞相比,較不得他父親歡心,但由於其母家世關係,手中握有重兵。此刻一見這別館,便知他存著奪宮的野心。
我冷冷地笑,恐怕連朱晃也不知曉這別館的存在。我望著濟陰的方向,頭腦中不停盤算,如何勾引朱氏兄弟。忽然一頓,發現自己心中殘餘的屬於少女的純真美好,已隨九哥深埋地底。
我眼中一陣濕潤,侍兒端著銀耳燕窩羹走上前來:“小姐,您可是想念親人了?”
我點點頭,表情淒楚,梨花帶雨的面龐,弱似楊柳的姿態,那侍兒一派天真純良:“小姐莫哭啊,您求求二皇子帶您的家人來看看您吧。小姐這麼美,這麼可憐,二皇子一定會同意的。”
我微微地向她笑一笑,她的臉孔竟漲得通紅。
“你叫什麼名字?”我感興趣地望著她的眼。
“我叫做……,小姐說我叫什麼我就叫什麼!”她神色堅定,還發誓般握起小小的拳頭。
我嗤地笑出聲,這小丫頭,與思思有幾分相似:“你在家叫什麼,就叫什麼吧。一來我可懶得取名字,二來也是個念想。”
她竟大為感動,眼兒紅紅的:“我在家裡叫做玉梅的,可那玉字犯了小姐的名諱,小姐就叫我梅兒吧。我家人都這麼叫我的。”
我點點頭:“梅兒,我曾認了個妹妹年紀比你略小些,現在我私下裡就將你當我妹妹吧。這是姐姐給你的見面禮。”我往首飾盒裡看看,挑了只上好的玉鐲子塞給她,“好生收著,就當是嫁妝,將來萬一有什麼事,留在身上是個防備。”
她眼裡晶瑩一片,我知我已收服了一顆心。
“梅兒,你替我向廚房說一聲,我家人剛剛過身,只進些齋菜便罷了,你再另予我備些鮮花素果,香燭鼎爐,我夜晚要獨自祭拜家人。”
“小姐,您哪位家人……?可要準備喪服?”
“我父母兄長俱過身了。”我向窗外望去,綠茫茫的一片,“我既來到這兒,身份你也知曉,若著喪服,豈非惹人厭煩?不必了。”我苦笑。
夜月朦朧,我細細調了一爐香,將那紫檀木點燃,深深埋在灰下,再從袖中摸出用於追蹤的隨行粉拌在灰里,香氣四散。我將香案置於花木叢生處,跪坐其下,耐心等待。
仿佛一陣夜風掠過,樹影花影微微搖動,勿離出現在我面前。
“消息可曾散播?”
“放心,城中正議論紛紛,藍大人自濟陰帶了十二公主回開封,卻不知將人藏到何處去了!還說這十二公主乃是天人降世,美艷不可方物,兼且得其芳心者必得天下。”
我點頭讚許,不怕朱氏兄弟不鬥個兩敗俱傷,只恐怕朱溫那老兒插手:“你再將我在何處的消息放出去。最好是三假一真四個版本。其他人好嗎?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
“思思想要混進這所別館。”勿離的神色有一絲不安。
“不不,我一人身處險地已足夠,叫她跟著你乖乖待在城中隨時接應我。”
勿離點點頭,輕輕舒了口氣。
“你如此擔心,是喜歡思思?”我試探著問他。
他愣一愣,有些尷尬:“她是個好孩子。”
“的確,再過兩年她便好嫁人了。我盼她夫婿能護她一生健康平順,莫要再涉入這亂世的漩渦。”
勿離怔怔出了會子神,口中喃喃:“護她一生健康平順?”
“這件事過後我便要著手安排她今後的歸宿。總不能叫她跟著我東奔西跑,過那朝不保夕的日子。”
“勿離你與朱氏有何仇怨我不想問,但我想知道,此間事了後,朱氏的好日子也常不了,你如何打算?可願帶著思思,找座深山小村,安身立命?還是定要等到手刃仇人再尋出路?”
他一時無話。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我的話。”
他轉身離去。月色淡淡的灑在地上,明日,朱友廉大約要來這別館了,我必須獨立應付他,多少有點緊張。忽然想起父皇與九哥死時的慘狀,我咬緊牙,眼眶一熱,好吧,反正裝模做樣我最是擅長,就叫他捨不得離開,直到與朱友貞正面對上。我臉上掛著淚,冷冷地笑。
朱友廉來時,我剛起身,素衣赤足,披散著長發,手上折了枝月白的牡丹,幾名侍兒慌慌忙忙地尋來要與我梳妝打扮。他一進來,侍兒們一起跪下叫著“二皇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嗤地一笑,終也懶懶跪下。他呆了一呆,目眩神迷地走過來,也不叫平身,抱了我往內室走去。
我左臂上那顆朱紅的守宮砂,退去了顏色。
朱友廉帶我游山,風鼓動了我的衣袖,肉眼難以看見的細小粉末,向著山下飄去,朱友貞今日該到了吧,我站在高處望著碧藍的天空,心為之馳,神為之迷。
他忽然一把將我攬住,禁錮在懷中:“玉芙,你是我的。記住,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