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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駭異莫名,一陣頭暈,幾欲跌入湖中,忽覺有人拉我手臂。小侍婢眼眶微紅:“容夫人,容夫人,你怎麼了?”我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撫。
“容夫人,你嚇壞思思了。您剛剛心神恍惚,好像就要掉下池子了?您是不是頭暈啊?難道餘毒為清?”
“我中過毒?”我正思索記憶混亂的原由,不知不覺問出口。
“您不記得了?”小丫頭眼淚奪眶而出,“什麼蒙古大夫!還說人醒了就沒事!都是麗夫人那……那……賤婦!爭寵也就罷了,幹嗎下毒害人?”
小丫頭情緒激動,平常定是未曾辱罵過別人的,“那”了半天才想出賤婦一詞,看神情倒不似作偽。她越哭越凶,涕泗交流,不忍卒睹,我搖搖頭,只得哄哄她。
“不打緊地,有你在我身邊,縱然我一時有什麼事情記不起來,你也會提點我的,是不是?快莫要哭了。”
“哇……要不是那天我請假回家看望爹娘,容夫人也不會出事,我一定會先嘗嘗那些梅香蘇餅的。嗚哇……”
心中不是不感動的,我嘆了口氣:“你叫思思是不?”遞給她一塊絹帕,“怪好聽的呀,本名叫什麼?再告訴我一次好不好?”
“叫鄭思思,少主買下我時本要給我改名叫玉奴的,因為容夫人閨名里有個‘玉’字,可夫人說,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不過家裡遇上難處,來府里當差,幹什麼硬要給人改名字?就叫思思吧,爺娘叫慣了的,也是個念想。”小丫頭仍抽泣著,難得是口齒伶俐,邊哭邊說也能讓人聽得清楚明白。
我微笑,這的確像是我會做的事,收買人心啊,貼身的侍婢可得忠心才行啊。
“說到名字,還有個笑話呢,您大約不記得了。麗夫人自恃風雅,她身邊的小蝶姐姐,最早是叫念蝶的,後來,給改名叫侍琴、侍棋、侍書、侍畫。
那天麗夫人來找咱們麻煩,一會兒說茶太涼,一會兒說房間布置得不好,最後,說我名字不夠風雅,要給我改名叫‘薰香’!哼,還‘上墳’呢。” 思思撇撇嘴。
我忍住笑意。
“夫人您說啊,‘妹妹不似姐姐,是這般整天琴棋書畫的風雅人物,身邊的小婢名字自然也不好太風雅。只不知道,姐姐將這小婢調教的琴棋書畫樣樣皆通,萬一哪天夫君看上你身邊的小婢女……當然,姐姐風韻猶存,這也不太可能發生。那時她是不是要改名叫侍寢?’麗夫人的臉色當下就黑了,偏偏您句句似在誇她,發作不得。”小丫頭終於撲哧笑出聲。
我嘆了口氣,哄人真是累啊。不過至少我知道,我是人家頗為得寵的小妾。
“我那些話委實刻薄了些,後來那個,嗯,念蝶怎樣了?”
“容夫人,您放心,蝶姐姐的爹雖也是家奴,但他現在是少主的馬夫,能跟少主說上話的,麗夫人不敢怎樣,只是把她打發出府罷了,您又托大總管給蝶姐姐安排在繡坊主事。他們一家直說著要謝您呢。”
思思所說若都是真,恐怕這才是我的真正目的吧,馬夫不起眼,卻能得知夫君行蹤。我這一鬧,剪了人家爪牙,安在我自己身上,又可籠絡人心,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為呢?那大總管又是怎回事,下次好好打聽。
這小丫頭也不簡單啊,府里的事一樁樁都清清楚楚。還有,既然我在此地花費如此心力,必有所求。想到這裡,我精神一振。
“思思,我用不用給老爺,老夫人還有大夫人什麼的請安?”
思思抽抽鼻子,幾乎又要掉下淚來:“容夫人,您連這個也忘啦?”
我怕她又哭,在心裡暗翻白眼,沒告訴她我連自己多少歲都不曉得,更別提這裡是何處,府里有何人了。原先縱對她有一絲戒備,見她這樣也全然化解。
“老爺自老夫人去世後就一心修道,早些年就搬出府了,平常也不許人去打擾他。大夫人呢,說起來還是皇室公主,偏偏一心向佛,作姑娘時就嚷著要絞了頭髮出家,京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先皇只得將她遠遠的嫁了,算起來嫁給少主已三載,還沒圓房呢,現下在城郊的靜慈庵帶髮修行,只有除夕那天才回來應個景。”
原來是她,我的三姐,清艷而冷漠,整個人像是冰雪雕的,美則美矣,靠得近一點只怕會凍死人。我並不討厭她,甚至是喜歡她的,她對任何人都是一視同仁的面無表情,逕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也並非一心向佛,只是不願旁人擾了她的清靜。至於要絞了頭髮,大約是她母妃,當朝宰相之女,一意逼迫她嫁給哪個不成才的權貴子弟,她不得已使出的權宜之計。宮中之人皆有自保手段。她藉此遁逃,是相當聰明的手法。
她會認出我嗎?我悄悄揣測,不會,我只是曾借她的寢宮躲躲討厭的人,她只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並無鄙視之意,但毫無溫度毫無情緒,當時我被她的眼光弄得渾身發冷,匆匆離開。而且,當時的我極瘦小,又素來穿著下等侍女的衣裳,因為只有那種衣裳不妨礙行動,可以到處亂跑,她該認不出我吧。那種刺激的可能,讓我既擔心又期待。
我沿著楊柳岸繼續漫步,垂柳映碧水,東風柔和,枝條輕點水面,漾出一圈一圈波紋。
這樣想來,夫君當是某位沒落貴族的子弟,是以有足夠身份娶公主,皇帝又不怕他因公主不盡為人妻的職責而鬧事。只可惜對於這些人我一向沒什麼記憶。在我的意識中,人只分為可以惹和不可以惹兩種。十五歲時,我只會記住不可以惹的這種。
“夫君在府里嗎?”
“容夫人您前幾日渾身發熱,少主衣不解帶守了您兩宿,昨兒夜裡才回房歇息。怕還沒起呢。”
思思的話語在耳邊掠過,我出著神,不知不覺想起長安。
不知楊柳可又綠?
不知燕子可呢喃?
我那珠花小釵
郎可藏在懷?
東風綿綿送情意
一夜萬里到長安。
我折了楊柳枝,隨意舞動,口中哼起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忽聞蕭音婉轉,我回眸,一張陌生的面孔。
“少主。”思思低頭欠腰。
他揮揮手,思思退下。我細細看他,俊眉修目,長挑身材,素色衣衫,望之生雅意,他走近,面上全是似水溫柔。我始終渴求的溫柔。
“你身子剛好,小心又著涼,我扶你回房,待會,我讓廚房送些熱茶到你房裡。”他溫熱的雙手撫上我雙鬢,我雙眼迷濛,想起長安那個有些瘦削的少年。
一些記憶的碎片莫名襲上心頭。
依舊是暖洋洋的春日,我光著腳騎在槐樹枝椏上,伸手摘下躲槐花放進口中,香香甜甜的滋味,順手塞了一朵給懷中的小貓,它戒慎的聞聞,按捺不住好奇舔了口我擠出的花蜜,然後舔了又舔,舔完了咪嗚咪嗚叫著,一雙碧綠的杏仁眼看著我手中另一朵槐花,我笑了,它的口味和我一樣。
忽然,小貓不安分的蹭出我懷抱,咪嗚一聲,就往樹下跳。嚓、嚓、嚓,我聽到刀劍出鞘聲,伸頭一看,是那天的侍衛大哥,不過他今日青衣長衫,文人打扮,幾名侍衛將他和另一名文士圍在當中。小貓落在他懷裡,咪嗚咪嗚叫著,拼命撒嬌,他們幾人抬頭一看,我將頭藏在枝椏後,一雙蓮足卻露在外面,想到要縮回腳時已來不及了。
“誰?”最高大的那名侍衛喝道。
我探出頭,有些尷尬,看看那天的少年,勉強微笑:“侍衛哥哥。”
“誰是你哥哥,你鬼鬼祟祟躲在上面做什麼?快下來!”
高個子侍衛當我叫的是他,一聲豹吼,我不好意思也不敢糾正他的錯誤觀點。一翻身,就躍下樹來,輕捷如貓,落地才知道不對勁,赤著的雙腳疼得厲害,準是被砂石刺破了。眼裡直冒淚花,我咬牙苦忍,暗罵那隻臭貓。
“容容,你,你可千萬別哭啊!”他顯然被我的哭功嚇壞了。
我感動,他仍記得呢,叫我容容,讓我想起了娘,我本想笑,偏偏鼻酸,眼淚滑了下來,我並未哭出聲。見他伸手來拭我的淚,一行人呆呆站著發愣。
那個文士開了口:“我們先走了啊!”搖搖手中的摺扇,瀟瀟灑灑邁著方步,“再過上兩年必定是個顛倒眾生的美人啊。”
他臉色一紅,瞪了那人一眼:“你,你很疼嗎?我去找御醫來。”轉身匆匆離去。
我撫摸著小貓柔滑的皮毛,細細思量,它是我從九皇子宮中拐來的,聽說是九皇子的寵物,剛才它跳到他的懷中,那麼,他是九皇子李拓?我惹上不可以惹的人物了,據說朱全忠還主張立他為太子。
我的這段記憶就此打住,難以繼續。不過我可以肯定,我的九哥李拓必然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男子,僅僅回憶就讓我痛入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