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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容,你怎麼了?頭痛嗎?臉色如此蒼白!”我的夫君將我橫抱,送我入房。
“玉容你,你會不會怪我?我並沒有拿麗夫人怎樣。他是朝中權將張顥的幼女,此事又無真憑實據,我暫且奈何不得她。”
我搖搖頭,笑得淒涼,這裡也非清靜之地,一樣是有權勢者橫行無忌。
夫君遞了枝銀簪給我:“你,你……”
“我知道,我會自己小心。夫君,我……”
“玉容,你一向稱呼我‘渭’的,你是否仍怪我?”
“不是的,渭。我,過去的事,我一概想不起了。連現下是何時何地我都不知道了。”我說出部分事實。
他愣了半晌,俊眉微蹙,攬著我入懷中,聲音有些哽咽。
“你本只是記不起在高邑落崖前的事,如今,前事一概忘了。當初,我將你帶回府,是否反害了你呢?”
“可是,你不知道那天的你有多美。”他的聲音醇厚好聽,顯然深情,“那是中秋之夜,我家的夜宴卻幾乎全是外人,我只覺悲涼,半途逃出,正在郊外的桂樹林散心,誰料想,遇上一個在月下且歌且舞的仙子。我深恐將你驚回月宮,只遠遠吹簫喝著你的歌舞。盼著能引你前來相見。你呀,喝醉了酒,踉踉蹌蹌撲在我肩上就哭,哭完起身,梨花帶雨的,又迷迷濛蒙地笑,然後水袖一揮仿佛要重回仙界了,我伸手正想攔你,你偏偏倒在我懷中。我當時就覺得,你定是上天賜我的禮物。
我抱著你回府,你滿身是桂花香,我聞得幾乎也醉了。一進府門,聞見府里也滿是桂香,我還當是自己錯覺,沒成想,府里的下人也嘖嘖稱奇,說他們也聞見滿府都是桂香,原來,那一天院裡的桂花恰恰全開了。當時你剛醒來,掙扎著下地,長長的水袖拖曳在地上,步步生姿,人人說你是桂花仙子投胎的呢。
你是我的仙子,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
他的眼眶有點濕潤,我怔愣了,明明軟弱卻不自量力地硬撐說什麼要保護我,讓我從心底感到可悲亦可笑,但也有股溫熱的情緒在胸臆間纏繞。頭倚在他胸前,我諷刺的微笑,只不知,笑他笑我抑或笑世人。
我眼神譏誚地貪戀著他身上溫柔和暖的氣息。
我挑了幾塊香料投入香爐,拈枝香點燃,幾道細細的白煙從孔中冉冉升起,思思連贊好聞,捧爐便走,得了寶似的。
我失笑:“這是安神助眠的,你要拿去哪兒啊?”
“真的?正好,廖大夫年紀大了,他老說什麼‘餘毒已清,怎會如此?怎會如此,餘毒已清啊’,都幾夜沒睡了,我真怕他會瘋了,我拿去給他用吧。”
我掩口輕笑:“傻丫頭,你該拿給少主討個好,求他別逼著人家,廖大夫的失眠症自會不藥而愈。”
思思當真捧著香爐子去尋少主。我笑了一會,頭又疼,於是,斜倚著竹榻,閉目養神。忽然,感到一陣銳利的殺氣,猛地睜眼,憑直覺翻下竹榻,伸手從鞋底摸出把薄薄的短刀,左手扭住她握剪的手臂,右手一翻,抵住她頸項。動作嫻熟,如行雲流水。
看她不過一個粗使小婢,不可能與我有什麼深仇大恨,我冷冷地逼問:“誰派你來的?”
誰料,她竟咬舌,眼看要斷氣。我略略愣住一會兒,執起她的手將剪刀插入前胸,血噴涌而出,我扶住她,向後一倒,順便踢翻竹榻,藏好短刀,再開始高聲喊叫。
侍衛們聞聲而來,楊渭與思思也趕到。我直愣愣地望住房梁,仿佛被嚇傻了一般。待他們將死屍搬出房,我開時歇斯底里的尖叫,將所有人趕出房。往日不過認為自己因長習歌舞,動作敏捷,也頗為世故,今日才曉得,我身手不凡,心腸冷硬,演技精湛。
兩隻鞋底都摸出了一把短刀,細看,輕薄鋒利,彈性十足,刀刃處寒光閃爍,刀身處恰似彎月,刀柄處則以絲線密密纏繞,方便緊握使力,藏在鞋底也能行走如常,絲毫不覺有異。
今日幸好穿了這雙入府時的軟靴。我嘆了口氣。這兩把短刀,應是沙陀一流巧匠所制。看著刀,我就不禁想起那個英偉男子面容。他是誰呢?
我聽到門外響聲更漸嘈雜,暗嘆一口氣,該是大夫來了,收拾好短刀,躲到床上裹著被子縮在角落,露出驚恐的眼睛。
忙亂一陣,我累得夠嗆,躺下已有半個時辰卻睡不著。思思躡手躡腳走進房裡,往香爐里扔了些什麼,我忙閉上眼,扯破隨身的香囊,摸索出酸果,含在口中。
思思走到近前,手上是一把銀針,等待片刻,將我扶正,往我頭上幾個穴位下針。我驚疑不定,那幾個穴位紮下去甚是疼痛,咬牙苦忍,盼她能露些口風。
終聽得她喃喃念道:“快些想起來吧,我好想家啊。您想不起來,勖少非殺了我不可啊!”
我略略思索,便呻吟出聲。思思果然焦急。
“沒下錯針啊?”
“難道迷香放得不夠?”她不敢再針灸,急急走出房門。
她顯然並不想加害於我,反是在治我的病。她所說的勖少又與我有何干係?我每日裡的穿著都是思思在安排,那麼,這雙鞋也是她特特安排好的?這就是說,她知道今日會有人刺殺於我,順勢安排,用以刺激我的記憶,我一發出尖叫,門外侍衛立時趕到,怕也是她計劃中事,以保我的安全,可謂思慮縝密,用心良苦。我平日裡衷心疼惜的這丫頭,竟如此了得。吐出酸果,我在迷香中昏昏沉沉睡去。
楊渭眉頭深鎖,坐在我床邊,眼光中含著十分的無奈。我冷冷看著他,此人懦弱優柔,本就極易受人制肘,家中麗夫人是張顥幼女,柳夫人是徐溫次女,張顥徐溫皆是牙軍將領,手握重兵,兩位如夫人頤指氣使慣了的。楊渭更沒了氣勢,分明占著理的事,他也做不了主。
“玉容,大夫人常年住在城郊靜慈庵,乏人陪伴,此處清幽雅致,不若,你去陪伴她一段時日,何如?”
我淡淡一笑,點頭:“常聽聞大夫人心地慈悲,佛根深種,我這俗人去受受她的薰陶倒也是件雅事。”手捏了絹帕,掩住口輕咳兩聲,閉上眼,怕叫人看見我眼中的譏誚。
靜慈庵四周遍生翠竹,最難得是我三姐所居南苑種了一院的瀟湘,風雨一起,如泣如訴。我外和內剛,從心底厭惡受人擺布,因而雖深信思思並不會害我,卻趁此機會將她支離身邊。
楊渭在庵外有座別苑,送我來時連住了兩日,再匆匆趕回家安撫麗柳二位夫人。他走後,我鎮日無事,逛膩了竹林子,就坐在三姐身邊看她抄寫經文。
她現在的目光像冬日裡微暖的陽光,雖淡而遠,卻不再毫無溫度。她抄了一天,堆起厚厚一沓紙,她眉目間仍不起一絲波紋,也無一絲不耐,輕薄的宣紙上一朵一朵的墨蓮靜靜綻開,聽說這就叫簪花小楷。
我已一整天沒說話了,閒極無聊:“你為何抄這些經文?”
“一個亡靈需九十九篇《金剛經》,我抄了燒給他們,好助他們超生。”
隔了半晌,我以為得不到回答時,她的聲音從天外飄來,絨毛般繞了幾個旋子,落到我耳邊。她,是要燒給親人吧,那麼,她的親人,不就是我的親人嗎,我忽然想到:“我能幫上忙嗎?”
“你也想抄嗎?”
“我認識的字也不過就那幾個,更別提寫了。”我臉微熱,有些羞赧。
她微笑,停了筆:“過幾日,你若還有空閒,我教你識字吧。”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仿佛陽光下的寶石,熠熠生輝,三姐,三姐,我在心中輕聲叫著,想上前摟摟她,像幼時那樣一開心就去摟摟我娘親。
夜深時風雨忽起,那一院瀟湘沙沙作響,再加上庵中的清粥素菜不耐飢餓,我略睡片刻,又醒了過來。聽得隔壁三姐房裡有些悉悉索索的聲響,我披上衣衫,坐起身來。
門剛開了一條fèng,就看見三姐身著蓑衣,手提牛皮燈籠,快步走過。直覺催著我跟上她,屏息凝神,遠遠跟著她來到庵外的別苑。
她看著楊渭的房間嘆氣,半晌,又走進一間滿是灰塵的屋子,點亮了燈,我放輕了腳步,走到窗下,舔開一點窗紙。屋裡空空蕩蕩,放了一隻香爐,三座靈位,她從懷裡掏出白日裡抄的佛經,點燃了,丟在香爐里。
左邊那座靈位上幾個字有些熟悉,我細看,一個“九” 字,一個 “李”字,一個 “拓”字。我瞪大了眼,九哥死了?胸中排山倒海的疼痛,雨滴在我背脊上,一點點寒意侵入我肌體,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回憶如暗黑冰冷的cháo水將我淹沒,仿佛永世不能脫離。
宮牆
第二章
那一年,朱全忠挾昭宗至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