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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九哥,”我一路叫著進去,“那池芙蕖果似仙境一般呢!你瞧,我拾了這許多荷瓣,夠做香囊了吧!”
“傻孩子,這夠做二十個香囊了。”九歌也笑,那種抑抑的神色淡倒幾乎無跡可循。
“那可怎麼是好?九哥,不如我將多下來的花瓣交給御膳房看看他們能做什麼用吧?”
“就讓他們做些荷香的點心吧,過兩天,你若想去踏青也好帶著。”
說這話時,九哥緊盯著我眼。我興高采烈,一派純真無邪,點點頭,走上前拉著九哥袖子:“九哥也與我同去吧!”
“我老啦,可沒那精神陪你瘋!你自己去就好。萬事小心!莫摔了凍了,叫人心疼。”
我摟著九哥頸項,在他頰上印了一個吻,將頭埋在他懷中,聞著安心溫暖的氣息,淚水即將泛濫。
“九哥,你不過二十歲,哪兒老?別再那麼沒精神了,容容也會心疼。”我維持著臉上的笑,心情沉重,離別,竟是如此滋味。九哥自身難保之時,為我做了那麼多,可我,我什麼也不能為他做。連陪在他身邊也做不到。
若能順利離宮,這世上再無李玉芙,只余符玉容。
九哥的雙手緊扣著我肩,生生發疼,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我伏在他胸前,感到發間滴落的濕熱液體,心一痛,仿佛看到某日夕陽下,九哥身披金光神采飛揚大步向我走來。
耳邊九哥呢喃低語:“容容,容容,容容,容容,……”
他的手忽然一松,手捂著胸口,臉色灰白,蹲下身來,瑟瑟發抖。
我駭得愣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大喊:“御醫,御醫在哪裡?”
九哥痛苦得在地上翻滾,口中溢出壓抑至極的呻吟。我握著他的手,阻止他抓傷自己。這是怎麼回事?九哥,我的九哥怎會如此?
我在九哥身邊守了一夜,他不時胡言亂語,忽而疾呼我辱名,叫我莫離他而去,忽而讓我速速離去,忽而又嚷著莫要恨他,不論任何人恨他都可,但要我莫恨他。我心如刀絞。
九哥死死拉住我手,我貼近他身邊為他擦汗,他口中低低緩緩道出一句話:“容容,我至愛你,從未將你當作妹妹,而是將你當作女人,摯愛。”
我一震,眼角滲出淚,理不清心中千頭萬緒,輕柔地吻上他額頭。他漸漸安靜下來。我方察覺自己早被莫名情思糾纏至深,無法脫身,唉,我的九哥,以往,我愛你如兄,敬你如父,今日,見你脆弱如斯,又疼你如子,這算是愛情還是親情?我分辨不清。
我嘆了口氣,雖知此宮中藏著兇險,卻再無法置之不理,只顧自己一心逃開。
再見到芝蘭已是十幾天後的事了。
她一臉神秘的笑意:“玉容,我弄懂了圖,知道該如何逃出生天了!還記得蓮池上無名的小軒嗎?月圓之夜,cháo汐之力會啟動那裡的機關,子時至丑時之間,我們可以從密道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
我歉然低頭:“芝蘭,你獨自逃生吧,我決議留下來陪伴九哥。”
她愣愣忘著我,愕然:“為什麼?”
“九哥病了,病得很嚴重,我,我無法棄他於不顧。”想起九哥,我的心揪結做一團。
“什麼症狀?”芝蘭急切地問,臉色都有些不對。
雖有些訝異,我還是細細答了她。
芝蘭轉過身去,怔怔望著窗外的浮雲。忽然開口:“玉容,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妹妹,略比你小上一兩歲,不知被我父兄賣往何處,她是我唯一的牽掛。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她,快要絕望之時見到你,就覺得你似我妹妹一般。我曾發過誓,定要讓我妹妹過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論我會因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燃起逃生的念頭是因你,你若不走,我獨自走又有何意義呢?
你,你知道我為弄懂這張圖付出了什麼代價嗎?”她回過頭,直直望著我,雙眼中帶著淚,“我陪著朱友貞那個畜生過了三天,他答應放我走。”她撩起袖子,白皙的藕臂上滿是傷痕。
“他贏了他哥哥,下月初,你便要嫁入朱家,不論你九哥同意與否,你該知道,你九哥為何要你逃了吧?今夜便是月圓,不走就沒機會了。”
我的手輕輕顫抖,左思右想,心中有個聲音冷冷嘲笑我的愚蠢,我苦笑,正因為九哥用心良苦,所以我,更不能逃:“芝蘭,我,你先逃生,一個月後,等九哥病勢稍愈,我自會脫身。”我笑著安撫她。
芝蘭默默望著我,未再開口。
想想芝蘭,嘆息一回,又隱隱覺得懷疑,沒心思去多想,便隨意收拾了幾件東西,欲帶去九哥那裡。忽覺聞到甜甜的香氣,仿佛年幼時娘親身上的香氣,又仿佛回到長安,爬上了宮外那株開滿花兒的棗樹,讓我安心,眼皮漸漸沉重,我靠在床邊略作休息,黑影閃過,額上一陣刺痛,我卻睜不開眼,心中不甘,我硬撐著不昏睡過去。
有誰將我縛在背上,健步如飛,朦朧中先是聽見許多人大叫著失火,然後人聲漸遠,又聽得泊泊的水聲,接著是咔嗒咔嗒的機關開啟聲,我們走下台階,所有光亮一瞬間消失,半夢半醒間,卻也覺得奇怪,那背脊骨骼纖細,我的鼻端也繚繞著淡淡香氣,當是女子啊,竟能輕而易舉地背負我行走。
走了很長一段路,她將我放下,開口說話,分明是芝蘭。我駭異,又覺應在意料之中。
“勖少要的女人在這兒。”
“李拓呢?”
“李拓已中了蠱毒,脫離朱家控制則必死無疑,朱友貞好深心計,長安借昭宗名義指人謀反,殺得皇家只剩李拓一條血脈,現在又想借我們的手除了李拓,我們背罵名,他們名正言順稱帝。哼,人人都說李拓病了,不許探視,幸得十二公主與我交好,言談間,被我發現其中玄機,再細細看了那藥渣子,果真如此。你就這麼跟勖少回報吧!對了,我妹妹如何了?”
“放心,勖少答應不讓她為間,會派她作婢女。平平安安過一生。”
“這就好,我得走了,我打算扮作火中燒傷了面容的十二公主,好多打探些消息。”
“臉可以易容,帶面紗,你們二人身形也頗相似,那聲音呢,聲音不像吧!怎麼扮?”
“我叫煙燻壞了嗓子,不會說話了!呵呵。”
她的笑聲那般動聽,在我心上滾過,冰寒刺骨。那被背叛的感覺風雪般席捲而來,我完全清醒過來。還有我那可憐的九哥,他在榻上躺了十幾日,日夜呻吟,已是形銷骨立,痛是漸漸止住,可他的臉色比先前更蒼白,原來,竟是蠱毒。
“那毒當無法可解嗎?”
“那蠱若未發作還可挽回,一旦發作便只能以藥養蠱,越養,受蠱控制越深,一旦想違背蠱主意願,生不如死。”
“那麼,計劃只好變更了。不知勖少會否大怒,他發起脾氣可真是,唉,我們都要小心了。”
“好了,好了,你還真是囉嗦,再過半個時辰,她就該醒了,我不走不行了,你路上小心些,這丫頭,容色艷麗,靈慧動人,莫要叫她迷惑,若讓她跑回宮中,你我二人斷無生理。”
我在心中深深後悔,芝蘭她並非毫無破綻,她對九哥看法,改觀太快;她如此巧合地發現那密道圖;她能瞬間裝出慘白臉色;她未卜先知,我從九哥處問不出結果,冒著風險去打探密道圖的含義;她聽說我不願離宮時如此反常。如此種種,我下意識的忽略,只因我向來渴求那一份溫柔貼心,視她如姐如母。四肢漸漸回復知覺,我在黑暗中,咬緊牙關,止住氣憤與顫抖。我需得回到宮中,救我九哥。
間者
間者
一雙手將我抱上車,我閉著眼放鬆全身,一動不動,暗暗數著時辰。馬車飛奔,那個與芝蘭說話的男子,守在我身邊。
時間差不多了,我嚶嚀一聲,悠悠醒轉。對面的男子,頗強健,有一張極普通的面孔,走入人群便會被淹沒,在人身邊毫不引人注意,只是一雙眼偶爾閃過精光。
“你是何人?這是何處?”
“稟告公主,小人李恩,趕車的那個名喚李德,我們都是皇上的死士,奉命救公主出宮,投奔晉王父子。下月十五皇上會再圖出宮與我們會合。”他說得正義凜然,若非我早聽得二人對話,必定會相信。
“九哥的病……”
“小姐放心,皇上已無大礙,再稍稍調理一下身體便能行動。”
我點點頭,略帶憂鬱地蹙眉望著窗外,布簾掀動,透入清涼晚風,我嗅到夏日特有的氣味。
馬車匆匆駛離洛陽,我的心忽上忽下,越揪越緊,我仿佛聽得到九哥不斷喚著我的名字,輾轉呻吟,九哥啊九哥,你現在的情形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