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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時楚鄒曾遠遠地站在奉天門外眺望父皇,看父皇頭上戴著十二道墜珠旒冕,身穿印著日月星辰十二章紋的黑色冕服,高高地站在三層漢白玉長階之上。他在他心中仍然是一尊偉岸的天神,只是再遙不可及。
父皇對小七弟的寵愛猶如當年的自己,楚鄒想起初學步時父皇亦步亦趨牽著自己的神情,眼中便帶上幾許羨慕和留念,但頃刻又恢復了淡然。心中謹記著宮門闔上前張福代傳的那句話,少年被種上罪孽,不知幾時有了悲天憫人的情懷。
進到坤寧宮裡,坤寧宮中光線幽寂,母后手掂著一盞溫茶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彎鼓腿雕花榻上,正笑盈盈道:“說來進宮四年得有了,還未出去逛過,若然有機會倒是可以看看。”
“皇后娘娘說的是極,此時桃花開得正好,很是賞心悅目。”側首下座是個雍容端重的婦人,約莫四十年紀,綰髮插簪,面目和善。她旁邊坐著個約莫十七上下的少年,生得白淨面龐,五官描繪世家公子的溫潤儒雅。聽母親與人談話時,眼帘是微微低垂的,並不亂看。
楚鄒便曉得了這個是給大皇姐相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長孫楊儉,他對第一眼卻是好印象的,便對孫皇后叫了一聲:“母后。”
第33章 『叄叄』笑靨春生
楚鄒曾有一度十分害怕他的母后得失心瘋。
在皇五子楚郵出生到夭折的那一年,坤寧宮是整日伴隨著嬰孩哭聲的。那個來得不是時候的孩子,因為黃疸而晝夜哭啼,哭得楚鄒滿腦子忐忑不安。他時常見他的母后半夜還抱著那個小弟弟在寢殿裡繞,因為他的不肯睡。人都說婦人產後要變豐腴,但母后的背影卻苗條得像個姑娘家,臉上也淡妝素抹不施粉黛。
小弟弟死在了一次噎食上,先開始只是吃了吐,太醫過來看了幾次都沒見好,到第三天就死了。喪事是桂盛去前頭找張福代傳的,彼時秋天落葉枯黃,紫禁城掩映在一片蒼涼而沉寂的金黃之中,他的母后倚在正殿的鼓腿彭牙羅漢榻上枯坐了三天。秋風習習,吹在她輕輕拂動的鬢髮上,她看上去像是一尊一動不動的雕塑,那樣的沉寂那樣的美。
有一瞬間幼年的楚鄒便惶恐,害怕她忽然就騰地從榻上站起來,然後扯亂自己的頭髮和衣裳,嘴裡發出一些奇怪的言語。但好在沒有,母后靜坐了幾天,然後便恢復了從前的生活。雖然是靜悄悄的、眼神也空泛,但每天辰時起,亥時歇,沒事的時候也會給他下廚做點兒吃的,或者自己用花糙中藥調製些胭脂水粉。去歲冬又迷上了給陶瓷上彩,拖桂盛去宮外頭給她買來各式各樣的瓶子和顏料。
這二年多桂盛暗地裡就沒少求戚世忠給他調崗,但不知為何戚世忠總沒答應。桂盛那狡猾太監雖然私下裡也巴結張貴妃,但母后叫他做的差事,他雖不情不願,卻也是次次都做得挑不出錯處。
憑心說實在的,楚鄒對母后的調色技藝有些無奈,但待她把整隻瓶子畫成後,那繁複不從章法的花紋圖案卻又或瑰麗、或詼諧得叫他無話可說。
她因著這幾年的閉門休養,臉上的顏色終於又鮮活起來,眼神也復如當初恬淡,開始有了從前在裕親王府時的生動。楚鄒默默舒了口氣,他還記得她剛進宮時,用一根牙籤挑開自己的嘴巴看牙齒,和一群嬤嬤宮女調侃自己的俏皮呢。她都不知道他有多愛她,她能這樣讓他既欣慰又欣賞。
此時楊夫人手裡正拿著母后畫的瓶子愛不釋手。
聽見孫皇后含笑道:“我這裡還有許多,在宮裡沒事兒閒打發。夫人若是喜歡,回去時叫宮人給你捎上幾個。”
楊夫人感激不盡:“那怎麼好意思,承蒙皇后娘娘抬愛。”
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長孫,這門親是當年孫皇后和皇帝商量過的。楚昂當時表示隨她的意,所以孫皇后就和楊夫人提了提。本以為這些年中宮失寵,楊家應該把這件事默默略過去不提了。但這些年楊夫人雖不常進宮,偶爾還是不間斷的會來拜訪孫皇后,時間過去了三年,這次把兒子也帶進宮來。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兩個孩子已年歲相當,如果相看對眼的話便可以正式議親了。
楊儉年方十七歲,聽說自幼勤勉好學,不願蒙祖蔭,正預備參加明年的科考。容貌生得亦是雅人深致,儀表堂堂。他們楊家世代書香,家風甚好,府上也沒有侍妾之類亂七八糟。孫皇后心裡是極滿意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在這樣的光景下楊夫人還肯主動帶兒子進宮,她心中是不無感激的。
見楚鄒站在那裡聽候,便招呼道:“我兒今日怎麼回得這樣早?”
楚鄒答不上,支吾了一下:“兒臣……我回來看看。”說著睿秀的眼眸看向大皇姐。
十四歲的大公主楚湘立在母后身旁,穿一件月季纏枝妝花緞比甲,頭上插一支睡蓮簪,端淑而漂亮。只是性子過分安靜保守了些,被弟弟看得臉頰微微泛紅。
楚鄒又看了眼下首靜坐的楊儉。楊儉穿一身靛青的飛鳥奔鹿團領袍,看起來個子不錯,肩寬背展。他的眼帘始終是未抬的,只露出習慣性禮貌的微笑,掩不住那一身出自高門世家的斂雅風範。
孫香寧一眼看穿兒子的心思,好笑又好惱,只佯作不知地問道:“你哥哥呢?”
原本大奕王朝的皇子七歲後要搬離母居,與眾皇子一同生活在固定的皇子院。普通的一般長到十三歲出宮建府,那些得寵的或者引不起注意的,有可能會在宮中多留幾年,比如留到婚配後。因著皇帝楚昂未發話,楚鄒就一直住在母后的坤寧宮裡,時年八歲了,個條身長玉立,如與他的父親一個模子刻出,素日也用功刻苦。比起幼年時候的滿腦子不著邊際與光怪陸離,孫皇后暗裡是感慨且欣慰的。
楚鄒應道:“何榮給他新進了只鳥兒,下完課就回清寧宮去了。”
這些年皇長子也已不爭,雖然依舊勤奮用功,但已不再如從前一樣事事都要拔頭籌。何榮是從前王府里的管家公公,早前孫皇后本以為大兒子理應按制冊封太子,所以留了個可靠的太監在身邊照應。雖然楚祁迷上了玩鳥,但因著他底子厚,其餘一起伴學的世子皇子並沒有哪個能超過他。而楚鄒在擷芳殿的課業上誰都不讓,就只是暗暗裡不著痕跡地讓著哥哥一段距離。
孫皇后招呼他:“來,這就是我時常同你說的楊御史家的夫人與公子。”
楚鄒這才正式看過去,對他們見了禮。本是無心少年,因著幼時那場罪孽,總不自覺有些拘謹。
楊夫人點點頭,看他的眼神卻是自然,仿佛對那些關於他的傳言聞所未聞。楊儉也抬頭對他一笑,叫了聲:“殿下安好。”楊儉的眼睛是清亮的,光明帶笑。
楚鄒默默覺得很舒適。孫皇后叫他:“好了,大人說話小孩不帶參合的,出去玩兒吧。”楚鄒就轉臉看向楊儉:“你要和我一起she箭嗎?”
唔……楊儉默了默,應道:“好。”
楚鄒又問姐姐:“大皇姐可要一同去?”
大公主楚湘羞赧不應。楊儉立在殿前等她,見不去,就寬和地笑著隨同楚鄒出去了。
路過宮巷的時候,看見皇子皇女們在宮女太監的簇擁下迎面過來。打頭的是六歲的楚池與四歲的宋玉柔,他的姐姐宋玉妍在後面纏著二皇子楚鄺,三皇子楚鄴伴在兩人的身側。
大奕王朝國運昌盛,同樣也彰顯在宮中興旺的龍嗣上,一排兒身著華衣靚服童聲笑語,看著好生耀眼熱鬧。十一歲的楚鄺已經很高了,那股冷鷙之氣使他看上去很醒目;九歲的楚鄴雖依舊清瘦,卻也筆挺雋秀,楚氏皇族的尊崇讓皇子皇女們擁有驕傲的容貌資本。宋玉妍和宋玉柔是楚妙叫宋岩順道送進宮來的,因為周雅特特差人也知會了她。只有楚湄穿著小花裙子一個人跟在最後面。
楚鄒與他們這樣逆道而行,便顯得有些畫風不符,擦過他們身旁時也並沒有誰先開口叫他。
在這些皇兄皇妹的眼裡,他曾是個滿腦子詭異的殺人兇手。在他還曾是個五歲的稚子時,他就腹殺了他們未出生的小六弟,瞧,難以猜透的幼小心思里究竟藏著多少殘忍啊。
等到楚湄低語了一聲“四哥哥”後,楚鄴終於不忍心再看四弟一個人這樣寂落,便喚住他道:“今日周麗嬪給小七弟過生辰,四弟可要與我們一同去熱鬧?”
畫蛇添足啊,好好多問一句做什麼?連著景仁宮的宮女太監,一時各個的臉上都有些尷尬。其實暗裡都有些害怕他再去皇帝的跟前露面,因他曾經得過父皇那般的寵愛,還有如今長開後與皇帝宛若一個模子刻出的儀容。
楚鄒想起方才交泰殿下看到的一幕,便泰然勾唇一笑:“就不去了,我還要和楊長孫去she箭呢。”
呼——像是一瞬間繃緊的心弦無聲地鬆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