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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年紀也沒比自己小多少歲,一口一個“乾爹”叫得倒是親熱。戚世忠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冷哼道:“小子,想坐東廠的頭把交椅,你得先弄清楚東廠是做什麼的……此刻是不與他為敵,但抓著點什麼把柄在手裡總沒有壞處。”
桂盛被他一雙鷹眼掃得虎軀一震,連忙哈腰勾頭道:“是,兒子這就派人去查。”
戚世忠又問他新皇帝的情況。
桂盛答:“各宮都在清理,三座門裡的清寧宮還算乾淨,就先把裕親王父子……哦不,皇上安排住進去了。這會兒還沒開始用膳,乾爹要不要過去看看?”
清寧宮是從前的太子東宮,他裕親王住過去倒也合適,終歸這帝位最後又回歸到他的手上。
先皇帝去世時裕親王才兩歲,這些年忌憚著隆豐皇帝,打小養成了謹慎又收斂的性子。聽說那天晚上宣進宮時還帶了個小兒子在身邊,憂柔怕死,戚世忠心底里其實是有些不看好他的。
便淡淡道:“不必了。”又囑咐桂盛當好差事,王府里的娘娘們也別忘記關照,眼下新皇帝脾氣暫時還摸不透,一切需得小心謹慎,當太監的命都掛在主子身上。
桂盛哈腰應是,恭送他下階梯:“謹遵乾爹教誨,兒子一定盡心竭力。只求乾爹周全,千萬別讓兒子跟著萬禧皇后去別院。”
戚世忠回頭,嗤一聲:“先前不是把那個女人討好得跟哈巴狗似的?這會兒倒不願意去了。你放心,只要你忠心為我辦事,你想要的那個位置,早晚都會輪到你手上。”說著就走了。
大行皇帝停靈待喪,新皇預備登基大典,龍袍衣帛要加緊趕製,妃嬪的宮殿也要儘快清理騰出,宮人們忙得腳不沾地。正是巳時過半,日頭在宮牆下打出光與陰影,各監各局的宮女太監們在巷子裡如魚穿梭。宮中講究格調,再忙再亂不能失了風度,步子雖走得又快又疾,但是依然靜悄悄的沒有聲息。
御膳房裡就不一樣了,切菜的切菜,掌勺的掌勺,硜硜嗆嗆,霧氣騰騰地忙做一團。
裕親王當年兩歲出宮,沒有人知道他愛吃什麼。他又生得清貴雋冷,吃東西甚優雅,每個菜只吃兩口,絕不多碰第三回 ,眼睛也不多看,這可愁壞了當差的一眾太監。
尚膳監的掌事太監站在長桌邊上吆喝著“端這個,端那個”,甩手給了一名侍膳的小太監一巴掌:“看你眼神兒機靈,讓你在旁邊看著點,看了這許多天,愣是沒看出半點皇帝的喜好,仔細把咱家飯碗都害丟咯!”
啪啪啪,又三掌,把那小太監嚇得撲通跌在地上直磕頭。十三四歲的年紀,皮毛沒長全,兩下就磕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太監命苦,割了玩意進了宮,今後做牛做馬做不成人。陸安海不忍心看,正打算提著盒子出去送膳。
掌事太監招招手把他叫住:“得得,那膳盒子太重,看你肩膀歪不嘰嘰的,今後就換你替這小子侍膳吧。”
陸安海肩膀確實歪,十二歲那年進宮,給主子上菜時抖了手,湯汁濺到主子娘娘的裙腿上,被掌事太監用銅鞭子在肩頭打了十數下,後來肩膀就歪一邊了。還好他微胖,看著還不算寒磣。
“奴才謝過徐爺爺!”聞言連忙跪下感激謝賞。
只心裡想到那犄角旮旯里藏著的小東西,手上的膳盒子卻捨不得放。那小東西命拗,掙著勁兒的要活著,吃得可頻,送膳比侍膳好,還能偷著點兒過去喂喂。
掌事的太監不耐煩,一腳尖蹬開他的手:“先別跪,我也就給你幾天機會。要是發現不了皇帝愛吃什麼,回頭照樣得換人,少不得還你一頓打!”
“爺爺教訓得是。”陸安海雞啄米似的連聲應“是”,見幾個送膳的太監已經在院門外等自己,只得拍淨衣擺領在前頭去了。
第6章 『陸』柿黃子鄒
大奕朝開國之初原定都於南京,成祖皇帝繼位後才遷至北京。一座紅牆金瓦的禁宮,由南向北而建,議政的朝堂與帝後寢宮建在中央的子午線上,內廷向東西兩側延伸,供嬪妃散居,就像兩腋般護衛著帝後的寢宮,故而也叫掖庭。
從御膳茶房大門出來,往左一路直行,路過文華殿,很快就到得三座門前,走進去就是清寧宮了。
大行皇帝沒有子嗣,清寧宮空寂了二十多年,因為一直有宮人日常打掃,裡頭院落與器什等倒很是淨朴。新皇帝楚昂體姿清貴,舉手投足間冷淡雋雅,住在這裡也算相合。
陸安海領著人往裡頭走。正值晌午時分,梧桐樹下光影綽綽,照著人的影兒忽長忽短。第一次空著手在前頭帶路,聽身後太監衣擺擦著膳盒子的撲簌聲響,這微妙的感覺讓他內心稀罕——
走在人前的滋味兒,果然是不錯的。
殿前的長廊上石板清涼,算算得有成人的膝蓋高,四歲的楚鄒爬上來又跳下去,正自玩得不亦樂乎。十五歲的太監小順子站在下頭看他,看得心口一慌一慌的,生怕忽然一閃眼把他摔著。
他倒是敏捷,不肯要人扶,蠕著小靴子險險地站在廊邊上,對小順子道:“你看我這樣跳!”
“呼——”藏藍印花的袍擺兒飛來拂去。
“昨兒夜裡太上老君告訴我,我跳十次就能飛到天的那邊去了。”他嘟起腮幫子信誓旦旦地說。
正月頭上生的孩子愛幻想,清早起床眼睛一睜開便滿世界天花亂墜。小順子心驚膽戰又不敢扶他,在旁邊聽著直點頭。
大概得到一個比自己大的男孩的認可讓楚鄒很滿足,為了顯示親近,楚鄒這回主動攙住小順子的胳膊爬上了台階。
他生得很美貌,尤是一雙眸若楚楚桃花,清亮、明秀又堅毅。但細看了是叫人莫名心疼的,因他愛浮想,那眸光總是隔開人群飄得甚遠;他又習慣不自覺地輕含下唇,像沉浸在某種思慮之中。
剛生下來時,楚昂夫妻倆喜極而憂,生怕養他不活,便抱去寺中請教高人。那高僧說這孩子孤獨冷靜,易傷情義,命中恐有劫數。遂便起了個煞重的“鄒”字,左邊頭頂一把刀,右邊豎一桿長戈,以化他命中的“太正”之氣。他的哥哥楚祁倒是順泰,命格平和清貴,一世安穩。
楚鄒小時候甚悶靜,很乖很好帶,裕王妃總怕他有個閃失,愣是整整餵了一年半的奶。現下倒是筋靈骨秀了,你捏捏他的手指骨,可感覺到小孩兒硬實的手勁。
小順子怕他跌下來,虛虛地攙他,低聲央求道:“哎唷我的四皇子喂,您可仔細著點兒,奴才擔著腦袋吶。”
這太監是南方少年的那種白淨,五官生得也算可以,聲音還未全然過度到成年。
小男孩在四、五歲的年紀天生對比自己大很多的少年有好感,楚鄒就抬眼看他,說:“你別叫我柿黃子,要殺頭的,你得叫我小世子,皇帝伯伯生的才能叫皇子。”
大行皇帝哪能生吶。小順子弓腰笑:“瞧您說的,您爹爹裕王爺現在已經是我們大奕朝的皇上了,今後您就是這座紫禁城的半個主子,大臣奴才們都得管您叫皇四子。”
楚鄒聽不上心,又懶得去糾正他的發音,便學著他道:“黃柿子就黃柿子吧,那你別跟著我了,我‘計己’會跳。”稚聲稚氣的,看到那邊有蜻蜓飛,又稀罕得跳下地:“你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跑過去捏在手裡,看到老太監陸安海領著膳籃子一晃一晃走進來。風一吹,飯食飄香,他又循著那飯香往擷芳殿裡去了。
擷芳殿裡,做了皇帝的裕親王楚昂正在與太監說話。楚氏皇族的男兒都偏瘦,他骨骼清修,寬肩窄腰的,坐得筆管條直,將一襲明黃色繡金龍十二章紋綾羅袍襯得英挺有致。
從前深居王府里低調掩斂,看不出這位爺有什麼出挑個性;今朝尊而為皇,那冷眉薄唇間的氣度卻仿若渾然天成。御前老太監張福站在一旁悄悄打量,這位皇帝爺的脾氣現下還摸不透,但看樣子也並非人們以為的那般優柔軟弱。
見歪肩的陸安海領著送膳太監往裡頭走,便隔著殿門對他眨了眨眼睛。陸安海會意,靜悄悄地站在殿階下等候。
王府里進來的太監稟報說:“……隔日王妃曉得您沒事,當場就軟在地上,隨後眼淚就下來了,側妃夫人們也都跟著哭。如今業已平靜,都在後院裡靜候您的旨意。”
隆豐皇帝在位這些年,兄弟幾個都過得非常艱難,尤其裕親王府收斂得跟什麼似的。連累一群女人跟著自己戰戰兢兢,天一樣仰仗著他,生怕他出意外。
楚昂此刻已經從初時赴死的心境中走出來,清貴的面龐冷淡淡的,讓人難以從他的神色中分辨出情緒。
聽罷潤聲啟口道:“婦道人家,哭什麼,等過陣子朕將諸事理畢,就安排她進宮。回去讓她把該收拾的都歸置了,其餘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