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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梅和春綠高興極了,打御花園裡出來,就拉著陸梨的手追問:“你怎又曉得這個哩?”
怎曉得哩?打小在宮牆下轉圈兒晃,哪個門裡頭住著怎樣的太監和主子,哪個局子裡當差的官員愛放屁,她哪兒不知道。陸梨還是那句話:“給你說了你也不信,我是王母娘娘指的慧根吶。”
臭陸梨,又賣關子了。素日看她不顯不揚,這宮裡頭走哪條道、行哪門規矩,她卻是悄不吭地熟稔著。“快說,你可是黃鼠狼大仙化了身?”氣得討梅和春綠就撲過去撓她痒痒。
她的骨頭是叫人舒適的,手撓在腰上異樣柔綿。三丈高宮牆下幾個人扯鬧著,抿著唇兒不敢發出高聲喧笑,那青春的臉龐在這年裡似花兒一般嬌妍。討梅撓著撓著,總會忍不住地停下來,把她上下一瞅,長長地感慨一聲:“哎,陸梨啊陸梨,真不知你這種不求上進的,最後會落在哪位爺的手裡,那人真是千條命也叫你化了。”陸梨可不答應,誰說她不求上進了,她也有自己的抱負。回撓了她二個兩下,笑盈盈地拉著手走了。
這之後秀女們便進入最後的採選準備,得分衣裳試妝,得抽號兒排隊,倒沒有多少時間見面了。
四月二十九那天,二皇子楚鄺從邊關回京,算算時間距離雨夜疾報整好過去一個月。皇帝設了儀仗在東華門外迎接,那天是個晴好天,從奉天殿至建極殿一路掛了彩幡。風一吹,把織錦的五彩帆布高高飛揚,紫禁城的上空蔚藍如洗,萬里無雲,聽見風發出撲撲地響。
金吾衛指揮使李槐英帶領手下在左右兩側夾道迎接,車馬打長長的甬道內進來,宮女奴才們都擠在御膳茶房前的小道里看。二皇子此番突襲謖真軍營,腿部著了完顏辰一劍,身子從馬背上跌下來,跌傷了腰。萬歲爺御賜了他輦駕,一路過內金水河到奉天門下,文武百官身著朝服立於漢白玉長階迎候,皇帝親自去扶了他的手。近三朝以來的皇子,再沒有哪個比他榮光。
彼時陸梨正在尚服局疊衣裳,原不打算去看的,討梅和春綠非要拽著她的袖子一道去。從東筒子一路小慢跑,跟著宮女子們悄悄擠在左翼門外。那輦駕慢慢,便見楚鄺著一襲玄色斜襟長袍,英姿端武地坐在錦座上。四年未見,他整個兒身型似比那十七少年寬展了許多,肩膀健碩,雙腿修長如松。面龐被漠北的烈風吹得有些黑,依舊是那副上唇比下唇略厚的樣子,看人的時候目中帶著點挑釁的冷鷙。
風輕輕地在空曠場院裡吹拂,他無意把視線掠過這頭,陸梨在人堆里看見,怎得心還是有點惶惶跳。她便縮回肩膀,只站在一旁等待討梅。
倒是把討梅激動得不要不要,見楚鄺遙遙似看來,忙不迭雙手捧在胸前:“瞧,他可是在看我?”
春綠站在一旁凝神,唯見討梅跳腳:“眼下還沒見著皇帝,倒把皇帝的兒子瞧見了兩個,哎呀陸梨,我都不想當娘娘了!”一邊兒撒嬌,一邊搖晃著陸梨的袖子。陸梨可拿她沒辦法,三天兩頭一個變化,回頭一覺醒來還是想當娘娘。
楚鄺在北赴邊關前還是個十八歲的皇子,一直未能得封王建府,如今回宮,便依然在清寧宮皇子所里住著。
那三座門內如今住著八歲的老九與三歲的老十,乃長春宮沈妃所生之子。原本三歲仍應與母妃同住,但怕老九一個人住著孤單,皇帝便把老十也安排了過來。
楚鄺離京太久,他院裡的奴才而今不剩下寥寥,張貴妃欲在二等秀女里給挑幾個出來伺候。尚宮局嬤嬤一貫對陸梨甚看好,原本是叫她去的,後來陸梨推說頭疼不舒服,便把機會讓給了喜娟。
二十來個秀女打景仁宮院子裡一站,一排兒花枝招展。張貴妃一張張臉望過去,都沒看到那天東筒子裡遇見的小姑娘。問尚宮嬤嬤:“好丫頭都來齊了嚒?”尚宮嬤嬤應來齊了。張貴妃便只當是自己看錯了眼,最後挑選了五六個,喜娟也在裡頭。
這麼一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在宮裡當差,一輩子就只能是奴才的命,見著主子爺的機率低,萬歲爺的更低。宮女子不許上深妝,衣裳也不許艷麗,倘若在宮牆根下走路,遇見主子爺從身旁過去,按制不許對他抬眼兒。主子們天生也高貴,更不屑於多看你奴才幾眼。但去了皇子身邊照顧可就有機會了,他年除了可以出宮隨去王府,更甚有回鄉的可能。
喜娟很感激陸梨,她並不富裕,把所剩無幾的花簪子送了一枚給陸梨。
新一撥秀女進宮來,老一撥就成了姐姐與姑姑,在你還不熟識宮廷規矩的時候,逮著機會就得挨她們的打罰。不打你臉,打你的身子,叫你頂著磚頭站,叫你大晚上提著個小燈籠,繞著宮牆下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那牆內的聽見這聲音,便曉得是哪個蠢笨的奴才犯錯了,對宮女子可是天大的臉面羞辱。
該怎麼跪,進什麼門邁哪條腿兒,見著誰需要彎多少躬,一切都是有講究的。陸梨就像是天生對這些得心應手,禮製做得悄無聲息的周到,叫人既自然又拿捏不到錯處。兩個人一塊當差,時而喜娟差點出錯時,她就眼神兒示意,喜娟便稍慢她半拍學著,這樣免去了不少打罰。
是個老實本分的性子,喜娟拭著眼眶,破涕言笑:“陸梨,旁的不說,你我都是做奴才的身份。他日若然用得著我喜娟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辭。”
陸梨應好,大大方方地把她禮物收下,還贈了她一對兒吊墜耳環。這深宮幽幽,她打記事起就在黃瓦紅牆根下走,這裡就是那小太監寂寞童年裡的全部。人情世情未開竅,在宮裡不得玩伴,除了兩個雙胞胎太監欺她傻冒兒呆瓜。如今有了一群小姐妹,不知多少和樂。陽光暖暖,她把喜娟一路送出了衍祺門。
就在朝臣們因為皇儲問題掀起新一輪爭議的時候,皇帝封了楚鄺為泰慶王,賜西黃城根南街府邸一座,待修繕後搬出宮去。大臣閣老們一時語塞,不知萬歲爺到底何意,楚昂也不予解釋。
緊接著進入五月,便要趕在端午節前進行淑女採選了。初二那天大早上,陸梨爬起來給討梅和春綠上了妝,一塊兒等在儲秀宮的院子裡。天氣炎熱,直殿監太監給支了遮陽棚子,秀女們等久了依舊容易出汗,汗一出便把妝容弄花,不時叫小姐妹們互相補一下。
討梅的兩腮不著色,陸梨墊著腳尖給她輕輕勻。孫凡真杵在一旁冷眼看,看她粉盈的指尖點著薄棉的胭脂,唇瓣兒不自覺微張。那上胭脂的神情怎就專注得好看,她便不落意地叱了叱嘴角。
春綠的藥就是孫凡真叫人倒騰的,喝不死人,單把寒藥換成熱燥,喝時間長了叫你損容貌、毀氣色罷。不料沒幾天倒好起來了,被她陸梨把妝容一化,倒成了個弱柳扶風的妙人兒。看陸梨淡水藍衫子在風中輕拂,分明自個兒生得就是好顏色,她怎得幫這個幫那個就是自己不爭。
孫凡真看久了就道不出是個什麼滋味,明明覺得應該排擠才是,怎生得卻又隱隱討厭不起來。她是安排在第三輪的,前二輪剛開場,先安排些平俗的進去,然後再叫她到萬歲爺跟前亮亮眼。司禮監太監們心思比海深,這些都是先頭打點好了的。她也仗義,李蘭蘭跟在她身邊沾光,水軍提督糙漢子,只會打戰不會走門道。聽太監在廊上報叫名兒,便睇了陸梨一眼,冷哼一聲拂袖子進去。
儲秀宮正殿裡薰香淡淡,康妃錦秀著一襲赭色宮裝,端端地坐在右側首座,一直暗中注意著楚昂的臉色。楚昂漠然掠了眼垂眉嬌站的秀女,在李蘭蘭名下打了個勾,又在孫凡真名下一點,便垂下眼帘。太監曉得他沒多少喜歡的,不過是為著那官職背後的朝局牽扯,便喊著人出去了。
緊接著討梅和春綠進來,聽尚宮嬤嬤叫規矩,站在三排中間盈盈地福了福腰肢。楚昂看著略微有些眼熟,不自覺四下里環顧了一圈,並未在殿外找到甚麼影子,便在她二個名下也劃了一划。
錦秀捕見他方才那一瞬遲疑,特意留了神兒。見春綠嬌柳依稀舊人影,忽而瞭然他為何睡夢中囈語皇后……到底是那場變故太深。便對討梅與春綠頷首笑笑。
殿門前太監根據萬歲爺的眼神,給退出來的宮女分發了珠絡子與花環。花兒易凋謝,那就是落選的意思。得了珠絡子的秀女歸去一堆,這些被選中的還得留下來,重新安排住所,領衣裳與貼身的奴才。
陸梨墊腳在涼棚子裡看,看見討梅和春綠融去了小堆里,便曉得她二個選上了。三個人遙遙地眨了眨眼睛,她便寬了心一路出西一長街往回走。
第117章 『拾』一件薄衣
巳正的光景,整個宮廷似都在忙碌。幾個宮外頭的僱傭工推著小板車,板車上幾口缸子搖搖晃晃。風吹開酒香濃郁,兩名太監在旁催趕:“穩當些,灑出來那點工錢都抵不上。”是運去西北頭英華殿預備端午祭祀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