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頁
白瓷碎花的小碗裡盛著粉潤的木槿粥,淡香稠糯甚為適口,兩個答:“好,嘗著味道叫人稀罕,可是尚食局陸梨做的?”
錦秀聽了,親和地笑起:“那是本宮做的。本來是做給皇上用,做得多了,就賞與了你們。”
兩個受寵若驚,連忙站起身搭腕行禮,口道:“想不到娘娘也有這般精湛的廚藝,臣妾謝娘娘恩典。”
這後宮中當年那個小太監一死,除卻李嬤嬤,就唯有錦秀的廚技能入得皇帝的口。現如今又出來這麼一個丫頭,時不時一碗粥、一盤菜的就叫皇帝龍心大悅。錦秀想起那天御花園裡見到的陸梨姣好的臉容,夢中朴玉兒再次弓起腿的場景頓時一閃而過。
面上卻不露聲色,擺擺手道:“不必拘謹,本宮也不常做,那日見姑娘們掌勺,這便手癢罷了。對了,那丫頭是和你們一道進宮的麼?聽起來你幾個倒是熟識,可知是何方人士?”
春綠答:“是,不怕娘娘見笑,她是我倆結拜的姐妹。一路同行就光聽我兩個說家事,陸梨倒是甚少說,好像住在浙江湖州一帶,家裡還有爹娘和哥哥,娘娘今兒怎麼問起她來?”
浙江,湖州,那地兒不是正鬧白蓮匪麼?北京城離著天南地北的,怎就能生出個一模一樣的人來。
錦秀默了一下,扯扯嘴角:“也沒什麼,就瞧著那丫頭面善,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生得那樣出挑,去做個煮飯的宮女倒是可惜了。
討梅聽了這話,彎眉笑起來:“這回娘娘倒是多慮了,我們一塊進宮的誰都想做主子,就陸梨一個只想著煲湯做飯。如今去了尚食局,倒成全她心愿了,不可惜。”
她早先看到孫宮正設陷時沒告訴陸梨,心中還有些自責自怪,好在陸梨後來考上了,她才暗暗鬆了口氣,到底還是姐妹三個和好如初。嘴上說著,忽然恍悟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捂嘴屏息。
沙漏輕輕地響著,錦秀看到她暈紅的臉頰,好笑佯嗔道:“捂嘴做什麼,皇上英明神武,都想當主子是人之常情。本宮也就是隨口問問,走吧,時辰也到了,該往德妃那頭過去。”說著就揩著手帕站起來。
打履順門拐個彎,繞過凝祥門就到延禧宮了。殷德妃從來是樂善好施的,在楚鄒楚鄴他們小的時候,逢過年過節或是閒暇時,就常把哥兒姐兒的幾個聚在一塊捏糖糕、搓圓子,還保留著當年在王府里一家上下相依為命、和樂融融的習慣。因此在她宮裡設宴倒不足多慮,不像景仁宮的張貴妃,難得張羅一次就一定是有目的。
抬腳跨進去,繁複的裙擺在漆紅門檻迤邐而過,裡頭已經不少熱鬧。正殿左端間裡,請來的有張貴妃、施淑妃、沈妃、華妃幾個後宮有子嗣的娘娘,孫凡真和李蘭蘭兩個得臉的美人在旁陪襯。三王妃聞雙兒安靜地倚在羅漢榻上,十八九歲的臉龐難掩虛弱,但那清秀端寧的底子還撐著場面,叫一屋奴婢們不敢輕視。近陣子她身體稍好,殷德妃便把她也叫進宮來沾沾人氣。這會兒老三楚鄴去乾清宮給皇帝請安,留下二歲的兒子楚恪在跟前黏糊著。
右端間裡是一群皇子和公主,宋家的一對姐弟自然是跑不了的,其餘還有幾個王府進宮來玩的郡主和世孫。大公主楚湘因婆母楊夫人病了要照顧,沒能夠來;大皇子的王妃懷孕不便,夫妻二個就也推卻了。中宮因著孫皇后的早早離世,這些年留下的幾個孩子在後宮裡的存在感都很淡,便是小九爺那般得著盛寵,時常也讓人覺得寡伶仃的。
錦秀衣容綺麗地走進去,那邊二公主楚池正在纏絡子,到底是自己從小帶大的,錦繡便對她勾唇笑笑。但楚池不太好買她的帳,雖則錦秀從前對自己照顧得確實細微周到,但眼看著一個宮婢越過自己母妃爬上去,到了兒自己還得管她叫一聲娘娘,楚池是彆扭的。她自小長大宮裡,見慣了內廷的爾虞我詐,嘴上不說心中是看得通透的,眼界因此也比天高,一般的人家她也看不上。見錦秀對自己笑,便也不惹惱也不近乎,只做慣性的低下頭好像沒注意到。
錦秀就換了副表情,轉而走進左端間對眾妃道了聲:“姐姐們來得早啊,是妹妹耽擱晚了。”
抬眼看見對面孫凡真似有蒼白的臉容,聽說這些天中暑了還是怎的,都厭倦了口食。她便不自覺多看了一眼,又不察痕跡地斂回眼神。
她雖比沈妃、華妃封得晚,但位分卻是很高的,乃是列於施淑妃和殷德妃一行。因此這麼一口“姐姐”,沈妃與華妃自然是不敢答應。
施淑妃只是淡淡地頷了一下首,她對誰都是淡漠的。當年頭胎一對龍鳳胎被撞得早產,死了六皇子,只剩下個半聾的三公主,後來得孫皇后恩典再懷上,末了生下來竟也活不成,那好容易才暖和起來點的性情,之後就變得更加淡漠了。這些年皇帝也顯少召幸她,時而一年召幸她一二回,對她也都是小心翼翼。也似是為了彌補她,旁的公主六七歲就送去公主所由嬤嬤們照養,她的三公主楚湄一直留到今歲十三了,年初才搬離的永和宮。
錦秀也不把她的冷淡放在心上。
倒是東道主殷德妃對誰人都和善,笑道:“方才膳房劉得祿差人來,問什麼時候開席,我說那最懂得吃的還沒來,開得什麼席?這不,說曹操曹操就到。”
這當然是玩笑話,皇帝和兩位年長的皇子爺都沒到呢,也是為了緩和氣氛,沈妃和華妃便應景著笑笑。
張貴妃暗暗掃了眼錦秀的肚子,似笑非笑道:“都說夏日晝長夜短,人醒得早。康妃近些時倒是倦懶,瞧著這都什麼時辰了。”
所以錦秀那晚才和楚昂,也是算著時間上差不多沒事兒了才承寵的,為的就是要給張貴妃瞧瞧,自己還是和平常一樣。
錦秀便謙和地回道:“倒也不算晚,方才叫這兩個丫頭耽擱了,一塊用了些早茶。睡得晚倒是真的,朝政繁重,皇上近日總熬深夜,妹妹總少不得在旁伺候。”
面上恭敬,但那頸子上的吻痕卻因坐下來的動作而叫人看見。闔宮都曉得楚昂對她的迷眷,亦都嘗過皇帝爺寵幸時的溫柔或洶湧,當下各個表情便有些五味雜陳。
殷德妃年已四十有一,早不知多久沒有過。便岔開話題,指著矮几上的盤子道:“嘗嘗這個吧,今歲的荔枝都把人吃膩,這麼一弄倒叫人新鮮。方才孩子們搶著吃,是本宮楞剩下幾個留給你們。”
那荔枝果凍被盛在銅錢大的瓷杯里,用牙籤輕輕一挑便沾出來,晶瑩剔透的打著顫。芯子是一枚荔枝肉裹著桂花蜜,粉黃嫩白的惹人饞。
討梅輕啟紅唇含一顆,立時揚眉道:“這回准沒猜錯了,一定是陸梨做的,她可是從來把蘿蔔白菜也能做出山珍海味。”
一旁站姿服侍的尚食女官王嬤嬤便恭敬笑答:“小主說對了,正是那陸梨丫頭琢磨出的新花樣。”
這當口貴妃娘娘也在呢,淑女在未得皇帝寵幸前,倘若討得皇子娘的喜歡,也是有機會被賞撥給皇子爺做妃子的。討梅在眾主位跟前露了臉,難免按捺不住小竊喜。
錦秀在一旁冷眼旁觀著,只做是不動聲——但若不對自己忠心、吃著碗裡看著鍋里的,她可是不會遂她的意。
楚恪在外頭蹲了尿,一歪一歪地走進來,聽見了便問:“可是在說我認識的怒泥,她在哪兒?”
他惦記著陸梨上回給他吃的梨花糖,一進宮就叫楚鄴抱著去衍祺門下找她,找不到人哩,不曉得去哪兒了。楚鄴因著聞雙兒的敏感,從不在宮裡與宮女們多言,便敷衍著把他抱走了。這會兒眨巴著眼睛急得慌。
殷德妃最是疼愛這個寶貝小孫子,俯下腰調侃他:“喲,瞧這牙沒長全口齒不清的,本宮可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楚恪被聽不明白,又急又不服氣,便嘟嘴叨叨:“是怒泥……我拉屎了,哭著哩……她牽著我去找小四叔……他兩個隔著門偷看,小四叔喜歡她。”
一邊比劃著名,一邊瞅著桌上的幾枚荔枝凍,又掉下來兩顆晶瑩的口水珠子。
“嗤嗤~”那稚嫩粉俊的小模樣,不禁逗得一旁的宮女抿嘴輕笑。
施淑妃悵然又滿目愛憐地凝著他看,難得少見的開口道:“說起這個本宮倒想起來,從前宮裡有個小太監,亦是做得一手巧食兒。連我那不搭理人的湄兒,竟也能惦記著吃上他兩口。如今風水流轉,這宮裡眼看著又要出奇才了。”
口說著,又想起當年的小麟子,五六歲沒朋友,大清早的提個小丑盒子,在裡頭擱了三兩個歪里吧唧的鵪鶉蛋,傻愣愣站在永和宮外看著自己閨女玩。等半天楚湄也不理他,他瞅著她一直沒聲音,便巴巴地把盒子往前挪:“給你吃。”
那烏眼珠子裡盛著巴結和渴望,小墩墩的耷一身太監曳撒。楚湄也愛驕傲,不理他又想吃。叫來自己去提盒子,味道施淑妃嘗了,倒是好吃得緊呢,可惜死得那叫個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