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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堆砌了烏雲,風把那少女的斜襟衫裙輕揚,勾勒出婉轉的曲嬈。水藍下是盈盈一握的細腰與翹起的鵝兒,多麼勻致好看。
角落裡站一道年輕的影子,那慣常堅毅的眼底便有些迷惘。這不符合他自小天馬行空的倨傲,他從前對女孩兒有多麼輕視。可他在她的柔美跟前,卻總是難掩這分卑慎,他內心裡的自我卑棄都因她而放大了。他便背過身去不看。
“嚶嗚~~嚶嗚~~”
春綠和討梅互相戴著耳環,陸梨的腳步慢下來,隱約聽見熟悉的狗叫聲,不自禁回頭看。然後便在層疊的咸熙門盡頭看見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十八歲的楚鄒背著身子,著一襲亮黑藍的收腰綢袍,孤伶地立在從英華殿出來的拐角下。風把他的袍擺撲簌舞動,但臉卻是側著的,像是在默默地等待自己過去。
而他腰帶上的荷包那樣醒目,橙黃的柿子張牙舞爪詼諧著。黃毛狗掙著爪子看陸梨,他似乎怕它吵鬧,緊拽著它套脖的軟皮繩不許它過來。對她那么小心翼翼。
陸梨杵在那門下看著,便有些觸動心疼,她想不到楚鄒竟然會悄無聲地邁出禁宮來。
討梅在前頭叫:“陸梨,陸梨,你在看什麼吶?”
她回神過來,連忙答應一聲追上去:“哦,沒什麼,瞧著有個人影子晃了一下,這便走神了。”
硬硬心腸,不管他。
走到百子門下,卻忽然又心軟:“要不你們先走吧,我差點忘記要去尚食局取食材了。”
討梅和春綠便先走了。
她打個彎兒回頭,身子往永慶門下探看,那廂楚鄒才涼卻的心頓是一暖——到底是心有靈犀。
攥緊的軟繩子一松,狗便撒丫子朝陸梨拱過來。楚鄒看了她一眼,便默默往英華殿後頭走去。那後頭有個小僻門,拐進去便是他咸安宮的後殿,若大個宮裡沒個人,他就在那裡等她。
她若真是他的小麟子,他便知她會捨不得自己。
第127章 『拾玖』落雨沾花(+5)
天烏壓壓的,英華殿這一片除卻宮廷里一些必要的祭祀,平素幾無人過路。但楚鄒腳下卻走得很快。他自十四歲冬被父皇幽禁,已近四年沒有在宮人面前露過臉,忽然出來一次便生怕把誰人遇見。
天欽十一年的六月,北方戰局緊促,江南決堤,滿朝都是上書廢太子的申討。被禁足了半年多的東宮已經很死寂了,楚鄒每日在寧壽宮裡枯臥,心中業已做好了被廢的準備。
七月頭初的一個傍晚,夕陽被雲霧遮擋,皇帝從錦秀宮裡待了半日後離開。繼而老太監張福便手持聖旨,身後跟著幾個面生的太監碎步踅進來。整個東宮便似一刻如臨大敵,忽然地倉惶起來。楚鄒尚在榻上咳嗽,小榛子匆忙給他披了衣袍拉起。一道聖旨念畢,皇帝似對他厭怒已極,命“速速移往咸安宮”,縱使早已做好準備,楚鄒到底也難掩心底薄涼。兩手震顫地把聖旨接過,便有太監過來摘掉他衣袍上的太子配飾與冠玉,然後給他裹上一套藏青色無有任何修飾的素長袍。
除卻跟班的小榛子,東宮裡的馬太監與宮女奴才一個都不許帶。他被像押解犯人般,一路從東筒子由南往西北走。那宮巷深深,三丈高望到盡頭靜悄悄,沒有人出來看,但暗處里一定躲著無數雙眼睛。楚鄒彼時的自卑與晦澀便像一座山壓在頭頂,但他知道,這些都是他的父皇立意叫他受的。他便只是垂著眼帘,帶著羸瘦的病體一路從那裡默默走過去。光陰恍如一滯一停,紫禁城裡最後的親情冷暖也斷了,少年心如死灰,桀驁不再。
李嬤嬤在楚鄒被廢前來過一趟,給他熬了一盞他幼年最愛喝的芋圓紅豆湯。
李嬤嬤說:“皇帝答應娘娘的誓言不會改變,殿下便只當這是一場磨礪,潛心修身養性,終得那最高之處的抱負。”
她說得泰淡安詳,仿佛要代勞母后,在離去後給予他必要的寬慰。那話里已經足夠暗示,暗示了皇帝將要對他作出的決定。
楚鄒又豈是不知,那當口的感覺,局勢像緊張得就要崩盤。他整日不分白晝黑天的坐在寧壽宮裡,時常都可聽見太陽穴里神經突突跳動的聲音。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問了李嬤嬤一句:“父皇把她燒死了。你可告訴我,她是個真太監還是個小丫頭?”
那吻太甜了,小麟子的手撫著他的臉,愛眷得那般小心翼翼。他沒辦法忘記她像只可憐的小雞子一樣,被太監從床上拎下去的場景。無端端又在悽惶的人情債上又添了一筆。
那小太監打小除了黏在他跟前,許多的時間都是和李嬤嬤與母后待在一起。若說李嬤嬤叫她識花識糙,教她fèng補針線與膳食調理,是為了更好的照料自己。可李嬤嬤縱容著叫她調胭脂弄唇紅,那也是一個太監該懂的本事麼?
彼時楚鄒眼目濯濯,變聲期少年下頜都現出憔悴的痕跡,把最後的希冀凝聚在李嬤嬤身上。但李嬤嬤在這點卻是對丫頭存了私心的,紫禁城裡是人都道皇四子命途跌宕坎坷,她想要那丫頭過得平靜安詳,出去了就都別再互相惦記了。
李嬤嬤只說:“都已經死了。是個真太監,殿下就讓她去了吧。”
楚鄒不滿意這答案,這感覺就像只被困在四壁密封里的蟲蟻,分明隔牆就是真相,可誰人都不肯告訴他。自以為不告訴他都是為了他好。他生性中本就有芒戾,自此便恨上了,養狗也未嘗不是給那些人看。
李嬤嬤沒告訴任何人,她後來其實是去找過戚世忠的。見面只對戚世忠說了一句話:“皇后娘娘生前說過,那孩子她若是肯留在殿下身邊,就由著她守著;若是不肯,就放她出宮。她的命是皇后娘娘留下的。”
李嬤嬤是宮廷里一個特殊的存在,連皇帝都對她有一絲別樣的敬重。戚世忠倒是不想得罪這個婦人,況且小麟子好歹叫了他十年的爸爸,他是想把那個叛逆專橫的太子弄下來,既達成了目的,那小太監欠他的也就還清了。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大火起,一個十一歲病死的小太監被扔進去,煙霧熏天中小麟子被從裡頭換了出來。黎明清幽,腳步倉惶著離開皇宮。
但楚鄒不知道。他一直都當她死了,以至於陸梨的出現便亂了他的心。
一個毫無關係的人,她會給他那樣一模一樣地疊衣裳,掖被褥麼?她給他做的食兒他吃出了久遠的熟悉,她躲在咸安門外透過門fèng偷看他,她的衣裳罩在他的眼睛上,他入夜後夢裡便再不見了那個死去的小鬼魂。
咸安宮後牆小僻門的台階前,楚鄒回頭看了一眼。那邊蠢狗子正搖著屁股在前頭給陸梨領路,他看她走過了建福門,便微微頓了頓足,邁進去在裡頭等她。
“吱嘎——”萱壽堂前一堵紅紅宮牆,陸梨抬腳進去,看到楚鄒面朝里的赫然立在宮牆下,是有短暫慌亂的。她原本以為他身邊有了人,拿她鐲子不過是無聊打發,還尋思著幾日便討要回來。那天忽然曉得他原是把一條狗當做自己養,心中便又惱又心疼,反而不敢再來見他了。
陸梨屈膝福了一福:“奴婢請殿下安。”
這廢宮裡四面無人,那胭脂淡香伴著聲音在耳畔盪開,距離近了又令楚鄒有些侷促。頎俊的身影只是負手站著,冷漠問:“你跟來這裡做什麼?”
死要面子活受罪呀,她方才若是不來,他不知又要怎麼氣鬱。從前小時候,若是陸梨真生了氣不理他,他熬了幾日還不見她冒人影,自己也不去請,只叫小榛子去她的破院子前傳一句話,就說:“太子爺這兩天口淡,尋思著又想吃你的雞絲埋榴槤了。”
那是他兩個共同的秘密,他八歲她四歲上的第一盤“難吃的臭菜”。風把年輕太監的細聲兒送進院子,門fèng里正在淘氣的小麟子動作便一頓,第二天又乖乖地給他開灶送食兒了。他臉上也不丟面子,反正也不是他親自出馬請她回來。她若是第二天沒去,回頭再見到他,那臉可一定臭成黑炭了。
但他今天卻是按捺不住在宮牆下等她,破天荒頭一回。
陸梨猜不透楚鄒是不是認出自己,睨了眼他清俊的側臉,道:“先頭奴婢落了個手鐲在殿下這裡,一直差事耽誤,沒得過來取。”
她在他眼裡美得撩人的神魂,十八歲的楚鄒抿著薄唇,竟不知該怎麼回頭。
餘光撇見陸梨手上櫻花瓣嵌珍珠的頭飾,便問:“聽說你去景仁宮裡當差了,這珠花是貴妃賞賜你的?”
陸梨答:“是。奴婢犯了錯,娘娘叫罰給二皇子拾掇舊衣裳了,這首飾是娘娘打賞的。”
楚鄒聽了便不說話。他是深諳張貴妃為人的,精打細算是她多年的品格,一個受罰的宮女值得打賞麼?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可不用這少女的櫻花顏色,必是事先就準備好擱在那兒等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