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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梨點點頭,目光堅定。

    後來楚昂就默許了下來。在陸梨出去的時候又道:“給朕弄點止咳的藥茶吧。”

    他的咳嗽一到冬天就有些厲害,錦秀在身邊倒還好些,最近又是控不住的趨勢了。

    孫皇后去的這些年,李嬤嬤已經不太能把握他的體質。從前都是孫皇后三兩天提點下該用什麼,李嬤嬤也就能摸清大略。後來這些年都是錦秀陪伴,有時李嬤嬤接連幾濟下去沒用,被錦秀一碗藥膳調理完畢,卻立時就能減輕了。

    只是這年的冬天,他沒有再去理睬過錦秀,錦秀送來的東西,他也都沒有再用過。陸梨便點了點頭。

    是在十七那天搬去的蕪花殿,那天又是場大雪,像四年多前的這一天也是大雪,靴子踩下去嘎吱嘎吱地響。陸梨收拾好了包袱出來,先去坤寧宮給李嬤嬤道了謝,便往外朝的武英殿去看望吳爸爸。

    因為她的小太監身份暴露,吳全有已經不適合再在御膳房掌事,到底關乎著皇室口舌安危,有仇有芥蒂的都不能用。戚世忠總算念著一份舊情,把他分去直殿監做了個掌司,雖然不用幹甚麼重活,可直殿監到底是個負責廊廡掃灑的下等活,沒了往日的體面。

    大清早的天,指揮著一乾子大小太監在掃灑,穿的也不再是亮黑、亮紫的緞面曳撒了,而是普通的棗褐色面料,上頭印著幾縷簡單的刺繡。那兩鬢霜白與骨凸的瘦臉,叫陸梨看了心生愧疚。  

    他卻依舊端著在御膳房掌大拿的氣派,兩條螞蚱腿兒往雪地上一戳,吹毛求疵的毛病又犯。

    拖著陰長的太監嗓子道:“做事兒的也分三六九等,手拭不見圈,吹氣不眨眼,那叫無塵;身不動眼動,腳不離手忙,這叫有心,一個個都給我麻利點。”

    幾句話說的,好像把一件擦桌子掃梁的粗活都說得有稜有角體面起來。太監們都聽說過他威風,見他這般氣度不禁崇拜油然而生,手上的雞毛撣子和抹布來來去去匆忙,都想在他眼前討個眼熟。忽然其中一個亂了陣腳,自個跟自個的節奏接不上了,吧嗒一聲從木梯子上踩空。好在雪厚,屁股底下砸出來一窩深坑,哎唷哎唷把眾人樂得停不下來。

    陸梨站在幾步外的空地上看著,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

    吳全有聽得聲音熟悉,回過頭去看見是陸梨,便笑道:“怎麼來了?”

    陸梨說:“來瞧吳大掌司指揮萬馬千軍哩,今兒個雪不見飛,倒見吳爸爸這裡飛雞毛撣子了。”

    忽而驀地往地上一跪,歉責道:“麟子本是宮中丟棄的卑命一條,承蒙吳爸爸、陸爸爸不嫌不棄撿起來教養,現如今恩情未報,卻連累吳爸爸丟了差事,心中每一想起便覺罪該萬死。”  

    接連多天發生了這許多事,她一直忍捺著,此時見了親人,眼眶兒終就還是濕了。

    到底還是個小丫頭。

    吳全有把她拉起來,愛憐地看了眼她瘦下去的下巴,暗暗磨牙齒——該把那臭小子掌幾鞋拔子才解氣!堂兄妹,說辜負就辜負,信誓旦旦都去了哪裡?

    緊了緊瘦聳的拳頭,又做一副冷心冷麵的模樣:“那膳房裡油煙聞了幾十年,早也就聞膩味了,在這掃灑上還能時刻走動,也省得將來似那歪肩膀太監,老了老了膝蓋彎不動,得吃砒霜。”說著便自嘲笑笑。

    可他在白虎殿前的院子卻住不得了,身份夠不上,戚世忠雖沒把院子讓給人,到底卻委婉暗示他,每日應隨著別個太監在玄武門下進來出去。

    吳全有從來就是個潔癖,也不知那太監連鋪他怎麼住的慣。陸梨望著冬風中吳爸爸兩鬢的微霜,她便站起來,眼裡噙著堅定道:“今時吳爸爸丟棄的,他日陸梨定要再給吳爸爸賺回來!”

    說著鞠了一躬,便往二道門外出去。

    奉天門場院下空曠無人,宋玉柔打著隨爹進宮辦差的藉口,正打算往內廷方向探。乍然看見前頭陸梨手上抱著小包袱,一抹青藍的襖裙迎面攜風過來,冷不定就把腳步放慢。  

    陸梨也看到他了,穿一身鑲狐狸毛纏枝底月白團領袍,發束華冠,手執玉骨小扇,一看就知是個身家不菲的達貴公子爺兒,好生是個風雅俊秀。

    他們兩個小時候可像,個頭兒也差不離,那時候總被認錯,宋玉柔又煩她又愛招她。現下各個長開了,她依舊雙眼皮長睫毛,他睫毛變短了,桃花眼愈發生輝,個子也比她高出了小一個頭,倒是不像了。

    陸梨的步子也慢下來。

    兩個都有些窘然,卻又道不出那種蔓生的親近感。宋玉柔便啟唇問:“你還好嗎?”

    風把少年的嗓音在場院裡輕輕盪開,陸梨答他:“我好著呢,你還好嗎?”

    “我也好。”宋玉柔看了眼她的包袱:“你這是要去哪兒?”

    陸梨說:“我換差事了,這就得去當班。你呢?”

    宋玉柔:“我正愁著怎樣把我爹甩開,好去看看湄兒。”皺眉頭。

    陸梨就笑:“宋公子真痴情,趕明年可迎親了。”  

    她現今也不像小時候愛損人了,一聲“宋公子”叫得又動聽又讓人彆扭,人也變得美的可以。宋玉柔臉一紅,然後說:“還早著呢,她還小。”默了一下,覺得有句話說給她聽怕不太好,但想想宋玉妍是自己親姐姐,便還是道:“等他從江南辦差回來,必是該復立太子了,那時也該迎娶我姐姐。雖然我姐暫時還不喜歡他,但若真嫁了,我也不希望你去打擾他們。他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早就勸過你別和他纏,看總被他傷心吧,總也不長記性。”

    在楚鄒走之前,聽說和老二兩個人在文華門裡打了一架,沒有人知道是誰先打的誰,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而打,不打臉,光打身子。太監們慌促地站在一旁,看他兩個像獸一般地勾絆和撕扯不開,沒有人敢上前相幫。後來聽複述,說那天的楚鄺罵了楚鄒是天煞的災星,楚鄒只受不答,亦回搡了楚鄺一個重重的拳頭。

    那是他兄弟在宮牆根下第二次為了個小太監而打架。皇帝知道後容色陰慍不已,罰他兩個在乾清宮門外跪了一早上加一個下午,後來便頒了旨意,命老二正式搬出宮去,住進了宮外的泰慶王府。

    挑著九月十六那天的吉日,在楚鄒出發下江南的前七天。春綠指給了楚鄺,聽說宋玉妍在家知道後大哭不止,瞞著母親楚妙偷偷溜出後門,跑去了楚鄺的王府里。當著他的面解開褂子要和他好,便做不成夫妻了,也情願和他此生有這一場夫妻之實。  

    她自小在老太太和楚妙的千金呵護嬌寵之下長大,那少女的雪白豐盈與美麗潔淨,是和春綠的婉柔大不相同的。但楚鄺只是默默地走過去,兩手給她把小衣扯緊了,叫小喜子悄悄地送了出去。

    但這些都只是傳聞,更甚至並沒有傳開,也許只是小喜子夢裡頭的胡亂囈語罷,並沒有幾個人知道,也沒有人當真。

    都阻止不了月老派下的好事,過年將滿二十二歲的楚鄺,在萬壽節之後的沒幾天,與戶部尚書左瑛之女左婧瑤的親事也定了下來。宋玉妍大病了一場確是真的,而原本要給楚鄒提起的正妃一事,也就因為她的病而暫時耽擱了,怕是得等到明年楚鄒從浙江回來。

    看宋玉柔此刻表情糾結,口氣聽著又像不忍心又像恨鐵不成鋼,讓人又暖又傷。陸梨就頷首笑答:“好~,我知道該怎麼做。原不是故意,這世上過了今天不知明天,要都能知道的那麼長遠,那不都成神仙了。我可走啦。”

    說著欠了欠身子從邊上離開。宋玉柔忙給回了個書生禮。風吹著陸梨腰帶上一枚朴玉掛墜一晃一晃,他沒來得及注意看人就已經過去了。

    宋岩從體仁閣里大步踅下台階,走幾步路抬起頭,迎面便把陸梨映入了眼帘。皚皚白雪覆著紫禁城的層巒殿宇,那一襲少女青藍色的襖裙顯得好生醒目,看陸梨白淨姣美的雙頰,好像比之上回又瘦了許多。這是和那個女人全然不一樣的品格,那個女人嬌斂痴纏,纏綿不能斷。但陸梨透出的卻是一種沉靜,是一種隱忍、靜默又或者是掙脫,她從他旁邊走過來,是一個人又好似一道魂。  

    宋岩是全然料不到的,當年那個在宮牆下鑽人褲襠的小太監竟會是個小丫頭。陸梨的存在,便生生觸動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那塊堅硬。看陸梨在身旁揖了一禮過去,嬌纖纖的莫名惹人憐疼,他忽地想起家中千嬌百寵的女兒,便冷漠地掠了過去。

    走到宋玉柔跟前,問兒子:“方才都說了些什麼?”

    宋玉柔不想被父親知道那些談話,答:“我們在說神仙。”

    “呵呵,神仙?這世上哪來的什麼神仙……都只是凡人。”宋岩便勾唇笑笑,魁梧的身軀伴著兒子往奉天門下出去。

    是啊,俗世紅塵,男歡女愛。少男少女,情竇初開。誰又能預測得清誰愛?都只是凡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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