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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秀笑笑說:“大奕王朝對於貔貅有明令禁制,眼下國庫吃緊,公公倒是越來越闊綽了,就不怕風聲傳出去,都道這錢財進了公公的私囊。”
她近日宮中蕭條,連一貫過來請安巴結的妃嬪們也寥寥了影子。卻倒是一貫妝容精緻著,對著戚世忠也兀自端著姿態不亢不卑。
戚世忠斜眼睨著,是知道這個女人的陰與狠毒的。廢太子若不是心性足夠堅韌,又或是存了心的自暴自棄,只怕這些年早被她以各種名頭折磨得不是瘋了就是自殘自殺了。但眼下楚鄒忽然神智清振起來,行舉亦變得內斂深沉與謙遜,叫人看不懂,今朝去江南更料不穿他預備要如何,因此錦秀這顆棋子不到真廢時還是可利用的。
戚世忠便吊著閹人嗓子道:“凡事都看兩面,有些人天地無私玉萬家,有些人只吃不出方成神,成了神便可天不怕地不怕。咱家在這宮裡風裡雨里數十載,吃是吃了,可也不是白吃的。這就好比貔貅,只進不出才尊神,若是又吃又出,那就只是廢玉凡人一塊,推推也就碎了,道理娘娘應該懂。眼下江南織造風聲正緊,廢太子九月預備南下,咱家正愁著他跟前沒人沒底兒,娘娘這當口急著找咱家來何事?”
錦秀自然聽出來那話里話外的意思,莫不是暗示她肚子裡只能進不能出麼?確然她生了便失了寵,淪為廢玉凡人一塊,幫不了他戚世忠,說不定還能被他倒打一耙。但這種受制於人的壓迫感她也受夠了。
錦秀便勾唇道:“公公先別急著給本宮下定論,本宮今次請公公來,是想叫你幫著查一個丫頭。當然,至於公公方才說的,本宮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人麼,想想都知道,自古無利不往來……”
她說著話,臉上柔和地笑著。那垂在袖中的手撫上微隆的少腹,暗暗地往裡緊了緊,在觸到那塊小小的溫暖時,頃刻卻又漫過無數的痛苦與猙獰。
——這皇城四方榮華都無緣與你的小骨頭。便當真捨棄了它,她亦要付出同等的、足夠的代價來為它買命。
時間似流水,悄無聲息中悠悠往前。當紫禁城的落葉開始枯黃,便迎來了謖真王完顏霍的朝貢。原定在八月初趕到的京城,因為九郡主完顏嬌半途中著涼而耽誤到了八月十三。在宮外驛館休憩了兩日,到八月十五這天才正式入皇城覲見。
錦秀的孩子便是在那段時間流掉的。
第171章 『陸肆』卑上卑下
八月的紫禁城,碧瓦飛甍,雕樑畫棟,金黃的老樹襯著朱漆的宮牆, 放眼過去好似都染了秋的色彩。戊戌日那天, 完顏霍領著二子、三子與九郡主完顏嬌從東華門進宮。
算算其五子完顏辰被俘, 困在西華門附近的雲明樓里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完顏霍此次入漢, 除卻用三座城換回兒子外, 還贈了一把漢代失傳的名劍赤霄, 又把愛女帶在身邊似有意聯姻,可見還是誠意滿滿。
大奕王朝建國近二百載, 國運淵遠流長盛久不衰, 陸梨記得那天的場面很是浩瀚。奉天殿前文武百官著藍的紅的大襟斜領朝服, 沿須彌座往三十九級台階層層而下。那漢白玉台階上鋪著朱紅的地毯,從奉天門直通皇帝的金鑾寶殿,兩排錦衣衛在東華門下開道, 領著完顏霍一行過了內金水橋。按說仗原本是老二打贏的, 但這樣的風光皇帝卻沒有讓楚鄺出面,卻叫了楚鄒與完顏霍對接。
那日的天空特別的藍,萬里蒼穹之下風清雲淡,楚鄒發戴金漆九旒冕,身著玄衣纁裳,腰佩朱緣大帶懸掛玉環。他本是個身份尷尬的廢太子,那日的禮服卻甚為考究,原本普通皇子因著青衣,他卻著了更上一階的玄色,刺繡亦不與普通皇子一般規制,但又比東宮皇儲少了一點什麼。如此這般,看在朝臣們眼裡,倒可見皇帝的用心良苦,想來離東宮復位已是不遠了。
完顏霍五十上下年紀,生得面黑且威蠻,兩個兒子亦都是土生土長的謖真血種,不比被俘虜的漢妃之子完顏辰那般清朗。十五歲的九郡主完顏嬌乃是正室嫡出,關外人的長相,身條兒高且勻稱,臉上也像能望見白雲似的,彰顯著驕艷與豁慡。楚鄒那時站在奉天門場院裡迎候,完顏嬌乍然抬眼與他一對視,不禁就怔怔然恍了神。生來長在赫圖阿拉,還從未見過這般英俊風雅的漢人皇子,看了眼不禁又認真地凝了一凝。
楚鄒卻是沒注意她的,只按制伸手把路一引,然後垂袖轉身上了漢白玉台階。
那步履沉穩,微風拂著他的廣袖輕揚,小九楚鄎站在左翼門的廊檐下看,不禁看得滿目崇拜。對身旁的陸梨感慨道:“他看起來終於是好了。”
八歲的白俊小臉上眉頭微蹙,怎麼卻像深思凝重似的,心中負載良多。
陸梨看見了,便開解道:“殿下好起來,小九爺應當感到高興才是。這四方皇城之下,長公主和壽昌王出宮建府了,唯有殿下陪著小九爺在宮裡,殿下好了,便可在前頭為小九爺擋風遮雨,一榮俱榮呢。”
楚鄎自從想明白了當年騎馬那件事怪不得楚鄒後,倒是對楚鄒不無太多舊怨懟了。炯亮的目光凝著對面漸次往上的楚鄒,不禁吶吶重複道:“真是一榮俱榮麼?”
陸梨回答:“是。人活在這世上,對與錯自己說了不算,都聽任旁觀看客去點評。但無論誰人說些甚麼,四殿下心裡始終都惦記著小九爺,這是血緣親情斬不斷的。”
楚鄎聽了便想到錦秀和她肚子裡的那個小團。已是三十有一的錦秀孕起來似乎特別辛苦,近日肚子也像掩不住了,忽然地微隆起來。父皇自從那次用過午膳後便再沒臨幸過她的宮裡,宮人們都在悄悄等著看她的蕭條,她鎮日藏著納著一個人冷清清的,楚鄎看在眼裡都不忍心也逃避著不願看。每日按時過去請安,錦秀卻兀自妝容精緻著與他笑顏以對。她若是臉上露出些愁苦倒還好,證明她有過掙扎;她這般溫柔親善,倒叫他覺得她越發費心傾力地在護著那團小肉兒,生怕它給誰人瞧出來被誰人輕嫌。她捨不得它,她想藏住它。
楚鄎默了一默,便噓口氣:“我聽懂了。我其實前陣子偷偷夢見我母后了,我看見她的臉竟不覺得陌生,像從前就已經看見過很多回了似的。她對我笑得慈祥,說真抱歉沒有能夠好好抱過我。”想到那夢中伸出手卻觸摸不到的空幻,忽而頓了一下,又繼續慢聲道:“我從此不會繼續怪我四哥,我會一直站在他身後,他是我母后生下的親四哥。”
自小見楚鄒對這個幼弟費盡關切而不得,一席話只叫陸梨聽得感慨,便微彎下腰撫了撫楚鄎的臉蛋:“小九爺這是長大了,叫四殿下聽見又該要高興。”
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動作有多麼自然,又有多麼的逾矩。可楚鄎卻並不覺得有冒犯,莫名地又想起小時候牽著自己的那個小太監,便心裡暖暖地抿了抿嘴角。
體仁閣里一前一後走出來兩條人影。十四歲的宋玉柔著一襲玉白纏枝底團領袍,發束脂玉冠,打扮得萬般臭美又俊俏,邊走邊道:“宋玉妍說她大後兒也得去。”
才剛從廟裡回來那幾天尚且叫著“我姐”,這才沒過多久又開始直呼名字了。
年已三十八九的宋岩依舊英姿高健而挺拔,將一襲正一品仙鶴補服襯得威武翩翩,聽了話應道:“去哪兒,馬場麼?不是病得厲害?就在家養著。”
“那她這回准得一哭二鬧三上吊了。”宋玉柔不禁頹唐地吐舌頭。
那姐兒哪裡有病,她是痴迷二皇子泰慶王痴迷成癲。因為最近不曉得從哪裡聽說泰慶王要和戶部尚書左瑛的千金議親,這便急著天天在家裡鬧進宮。
宋岩卻怎麼肯容她胡鬧?原本早在當年皇帝剛繼位時,皇后便指了丫頭抱進宮瞧瞧,如今眼看著太子就要起來了,年歲亦相當,皇帝又已經暗示過這門親事。宋岩便只是把閨女關著,不讓出,由著她可勁兒鬧騰。宋玉妍鬧騰無效,這便躺床上裝起了病。
當下也不理會她姐弟二個明里背後的唱雙簧,只默著聲繼續走路。
宋玉柔愁苦巴巴地跟著走了兩步,忽而那招桃花的單眼皮兒一抬,便瞥見側對面紅紅廊檐下站著的陸梨。
清風拂著她丹櫻色的裙擺,那是已長開的模樣總叫他看得心生疑惑,宋玉柔不禁吶吶地慢下步子。
宋岩等不到兒子隨上來,順著視線側頭一看,這便也看到陸梨了。晌午的光景之下,那姑娘十四五歲,臉盤柔韻,般般入畫。眼睛也像掬著掊水兒,在風中輕輕遠眺著。那朦朧美得有如絕世傾城,宋岩只這般看一眼,腳下步子便刷地一滯。
頃刻又生生地記起來久遠的另一張臉。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幕,有個女人站在親屬探視的玄武門下,風也輕輕吹著她淡紫色的褂子裳裙,亦把她絕美的眼眸朦朧。她的目中如清水卻又隱含著叫人心憐的渴望,叫他忽然定睛一瞬便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