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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素是很注重策論典籍的,通常楚鄎在用功時,她便或站或坐地陪在他邊上,認真翻閱著那一本本男人才能讀懂的書,叫楚鄎甚覺得溫馨。最近倒忽然獨自看起這類幼稚的小兒書了,時而還是《百家姓》等更為淺顯易懂的。
她看得專注,使得承乾宮裡氣氛也顯得尤為清寧。這會兒風也涼快,把她迤邐垂地的裙裾輕輕吹拂。從前一貫愛穿緊緻的宮袍,把腰臀一抹曲線收攏得嫵媚豐腴;近日卻是寬鬆了,此刻一隻手不自覺地覆在少腹上,面目看上去那樣的安詳。
楚鄎在旁分心打量,這種安詳是叫他陌生的。錦秀平常看自己時的眼睛熠熠閃閃,親切得像不語自笑。可她的這種安詳,不需要勾眼角也不需要彎嘴唇卻更加叫人心寧。只是並不是對他。
他看得懵懂,因為出生便沒有了母后,不知這原本該是屬於母親對孩子的寧柔。
楚鄎的眼中便不自覺落寞,他是對錦秀諸多依戀的。當下頻頻看幾眼又收回眼神,又看幾眼預備收回眼神,那廂小豆子便端著湯盅輕悄悄地走了進來。
錦秀抬頭看見,便道:“香蘭鬧肚子早就回來告了假,你倒是此刻才露臉兒。”
小豆子連忙答:“回娘娘,奴婢以為娘娘在養心殿,這就給繞了一路。”
這陣子因為孫凡真的事情,皇帝已經好幾天不來自己和張貴妃處留宿了。錦秀心裡真是冤和恨,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誰幹的,下藥這種事她張敏在王府潛邸時就沒少做。她拉攏了兩個新晉美人,可不會容她們兩個同時風光,必須得有一個風光一個黯淡,有了嫉妒和猜忌才好拿捏,不然兩個一起爬上去了還怎麼控制?
曉得這是個膽小本分的宮女,錦秀倒也不懷疑小豆子撒謊,只挑眉復問:“哦?皇上看見你了麼,可有話吩咐下來?”
聲音恁的慵懶動聽,叫人聽不出她情緒。小豆子不知她這湯里有什麼貓膩,自然答道:“也沒,皇上只囑咐娘娘注意休息。”
錦秀略感失望,就叫她把湯盛出來吧。
忽而瞥見楚鄎一雙晶亮的眸瞳,似欲言又止一般。不禁好奇地笑問道:“鄎兒為何這樣看著本宮?”
楚鄎抿了抿嘴角,眼睫黯淡地垂下:“沒,我在寫字。”
但他自小心思純善,在旁人跟前不知道,至少在錦秀這裡,只須一個眼神便能把他洞透。錦秀便撫著楚鄎的小臉關愛道:“我們鄎兒軟心柔腸,有事兒了從來自己忍捺。快告訴康妃,可是誰人讓你受了委屈。”
言下之意大略是指楚鄒的,他兄弟二個近日走得頻。
楚鄎便抬起頭,似猶豫了一下,然後決意問:“康妃可是覺得鄎兒不好了,不想要鄎兒想要別人了?”
錦秀聽得狐疑暗生,她是曉得這陣子楚鄎時常與楚鄒在聖濟殿裡看書的,來承乾宮次數亦少了。看他今日情緒不太對,便默了一默,揮揮手叫眾婢女都退出去。
這才溫柔地看向楚鄎:“鄎兒為何這樣問?”
左右無人,楚鄎便一字一頓地直言道:“康妃喝的藥膳里有當歸黃芪和地黃,這是給大齡婦人安胎用的補養,康妃連日時常在用它,可是肚子裡懷上了小弟弟?”
他說得很有些窘迫,說話間不自覺地垂下眼帘。
錦秀聞言詫然一怔,千萬沒料到自己瞞得這樣緊,最後竟然是被個八歲的男孩第一個洞穿。怕不是這宮廷里誰人作祟,故意指點著這孩子說破。
她心裡慍恨翻攪著,面上只按捺不露,愛善地牽過楚鄎的小手:“這都哪兒冒出的空穴來風呀,竟挑撥起你我兩個的關係了。鄎兒告訴康妃,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儘管錦秀治下時總是背著楚鄎,但楚鄎原都知道她懲罰宮女的手段有多嚴厲。只是素日裡他敬她,況在後宮裡這些本是尋常,他便只忽略不計。
楚鄎沒捨得說陸梨,只斟酌道:“非誰人告訴鄎兒的,那天鄎兒正好翻閱醫典,唯恐康妃時常用藥膳身子不好,這便特特比對了一番。康妃可是覺得鄎兒不好了,因為鄎兒原諒了四哥,這便不想要我了?”
那白俊的小臉上浮現哀愁,是對她生出了彷徨不安。四年前被踢傷的眼睛依舊有些昏糊,襯托著他在這宮牆下悲哀而淒寂的命運。
錦秀靜默掃量著,心中竟無端的突生出一抹不耐煩。對他確有憐疼,知道這是個惶惶無安的沒有母親的孩子。可是她對他的愛,從一開始便帶著不醇。自張貴妃手上接過那個襁褓中哀哀的小兒起,她對他便是一種經營,這種經營背後牽連著的是榮辱共濟的利益與謀算。將來或可有離棄,或可有背叛,一切都是一場背水一搏的賭注。
但這怎可與她腹中的寶貝骨血相比?那骨血給予人生的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安詳,是可以毫無計較的奉獻,願意把最最好的搶過來要過來全都給他。亦是不會跑不會棄的,比不得從旁得來的孩子。
巳時末了的承乾宮正殿下,錦秀再看楚鄎的目光便有些溫柔的涼薄。
只斂藏起心思,含糊應道:“怎麼會,鄎兒多想了。四殿下是你中宮嫡親的皇兄,鄎兒肯原諒他,錦秀心裡欣慰還來不及。在這座皇城裡,人面似桃花今朝起了明朝凋零,唯鄎兒是錦秀的最疼愛,皇上是錦秀的最敬愛,錦秀此生中若能得你們相伴,便已是滿足。快別多想了,乖咹,就算哪日不小心真有了,鄎兒若是不想要弟弟,錦秀亦情願一碗紅湯飲下,叫他該往哪兒便往哪兒去。”
說著慈愛地牽過楚鄎,將他拉至自己的身旁站定。
楚鄎最是怕血,聽她一碗紅湯冷不丁肩膀打了個顫,便仰頭道:“鄎兒不想當儈子手。鄎兒視康妃如養母,康妃若是懷上了骨肉,鄎兒便視他如親弟弟。”
“我們鄎兒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叫皇上聽見又該表揚了。”錦秀想起楚昂那張雋冷的面龐,不禁目帶祈盼地撫上楚鄎的小臉蛋。
楚鄎莫名有些不習慣地躲了躲,把眼睛看向角落空洞的暗影處。
第163章 『伍陸』牙刀公子(補)
但楚鄎嘴上說不介意,這之後去錦秀宮裡的次數卻到底是少了。雖然早晚依舊過去承乾宮請安,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在聖濟殿裡用功苦讀。有時錦秀讓人去請,他倒是也會過來, 但坐坐便就站起, 離去時背影形單影隻的。
是個溫柔敏感的孩子, 曉得她肚子裡懷了父皇的骨肉, 早晚必要懷抱那個小糰子, 牽著他的小手蹣跚學走路, 與他細語溫柔,對他寵愛呢喃。而那是自己永遠也拆合不進去的母子血緣, 楚鄎害怕這種漸行漸遠的維繫, 倒寧可在即將失去前便不要了。
萋惶的心境總是迫著人越發地努力。就如同他的治眼睛, 即便無有人能陪伴他上路,他亦八歲的年紀隻身隨錦衣衛赴了雲南,只為著能夠變強大。這段日子更多便是與楚鄒在聖濟殿裡讀書, 七月下旬的天氣秋老虎作祟, 這四面古樸書香倒成了靜心的好去處。兄弟倆原本隔著幾個柜子的距離,現下為著教導方便卻是挪得近了,抬一抬眼便能看到斜對面的另一方。
因為得了皇帝的差事吩咐,楚鄒最近都在夜以繼日地籌備。那鐵力木條案上卷冊堆砌如山,一本本或策論或變法治亂的史籍厚如天書。這本是個孤軍奮戰的苦差,當年東宮的謀臣現如今依舊能用的為數不多,他不敢分心旁騖,一意目不窺園、手不釋捲地廢寢忘食著,連帶對陸梨都忍著不見了。怕忍不住召喚她,便把自己桎梏在外朝的這座藏書閣里,時而看著看著看倦了,就直接趴在桌案上睡過去。
陸梨也已聽小榛子說了他的忙碌,便只是在膳食上悉心調配著,早上是清心潤肺的藥膳,夜裡是補益安神的湯羹,總在他回來之前就安安靜靜地擱在他桌頭上。時而還在書底下墊一雙襪子或手帕,楚鄒收下便也回她一張字條。他寫的小楷工整悅目,有時是一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肉麻情話,有時是一句和天氣相關的叮嚀,例如“明日起風,仔細夜裡把窗兒闔起,莫要被爺聽見你在念我。”
那字體清勁,不見人卻已似在耳畔聽聞人聲,柔情像與從前少年判若兩人,每每叫陸梨貼在心口回味良久。當然,也看她高興不高興收,肉麻得過分了她便會裝作瞧不見,原封不動地給他棄在那兒不動。楚鄒回來看見了便會勾勾嘴角,越發知悉她已閱過。
這會兒傍晚光景靜謐,肅穆的殿脊下只有他翻書寫字的紙頁聲響。那指骨修長,手執硬毫在黃紙上游龍走鳳,藏藍色鑲銀邊的刺繡袖擺隨著動作輕移,叫對面的楚鄎看得一目不錯。
他這陣子小臉倒是憔悴了不少,眼睛裡總像是有什麼欲言又止似的。忽而沒留神手上的小玩意兒滾落到地上,連忙彎腰撿起來。
那袍擺掠過楚鄒的眼底,楚鄒不禁抬頭問:“是什麼,這樣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