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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昂原是無動於衷的:“大奕祖訓,皇子不應與教養宮妃太過依賴耳。”
張福嘆了口氣,便只得沉默。
後來是楚鄒親自叫人把弟弟背回去的。彼時星辰稀廖,太監托起暈厥過去的八歲楚鄎,那空曠的乾清宮場院裡,便只剩下空涸的酒杯與白慘慘的一縷白綾。掃灑的看見了,也不敢彎腰收走。第二天清早楚鄎卻又回來跪,皇帝後來也就不再說什麼,沒說錦秀是該死還是該活。
等錦秀腕上傷口包紮好了,能從病榻上起來,便跪在皇帝的養心殿門外。那時的她身段看著已是瘦下去不少,裹著一身青蓮無花無繡的絹麻斜襟素服,頷著首在台階前跪得悄靜而卑微。
跪了好幾天,皇帝隔著幽朦光影看出去,看她又似回到昔年宮女時的莊婉模樣,只是冷漠地收回眼神,並無有對她搭理。
她便一直地跪著,從楚昂下朝入養心殿,一直到他明黃的升龍袍擺拂過她臉頰冷漠地離開,便輕輕地眨了下眼睛,跪到他離開很久了才有宮人敢過去扶起來。
萃賞樓的院子裡有顆老栗子樹,枝頭上林林種種地掛滿了毛球子。九月的紫禁城入了深秋,怕是一場霜打下來,隔天睜開眼就是白雪了。那幽長的宮巷望穿了是蒼蒼的天,人走在甬道上好似心境也徒生孤涼。
皇帝打東筒子南頭散步到這裡,看到已廢麗嬪周雅和皇七子正站在樹底下,用長竹條敲著上頭的枝幹,忽而敲下來幾顆果子,母子兩個便急忙地過去拾起來,畫面單調又和樂。
這宮裡頭奴才主子一日的補給不斷,樹上結的果實除卻調皮的小太監,便蔫幹了也沒人去食。楚昂便站在台階下看。
她母子二個應是忽然才發現,頓時顯得緊張起來,侷促地搭著手就要下跪請安。深秋的天,身上的衣袍依舊見單薄,風吹著周雅淡紫的薄棉褙子,勾勒出內里清薄而嫵韻的身段。
上一回見到還是在齋宮的誠肅殿,這又有些日子了,氣色看著要比之前好起來一些。想當年母子二個亦是養尊處優的,那時妝容鮮亮,盛寵之下把少女過度成了少婦,姿態豐盈又愛俏,兒子亦養得玲瓏可愛。
或是想起了交泰前三個人雪中學步的舊情景,那是楚昂初繼位後面臨著巨大的壓力,而故意冷落中宮的最難熬的三年時光。楚昂默了默,便啟口問:“在做什麼?”
皇七子楚邯雙手叩伏,用清瑞的嗓音謹聲答:“回父皇,漢成帝時,劉向受命校理宮廷藏書,後彙編成《別錄》。上載栗子‘主益氣,厚腸胃,補腎氣,令人忍飢。’秋日天涼,母妃身上清寒,兒臣撿回去用水煮了給母妃補養。”
四面廊廡下,業已是十二的清俊少年,咬字清晰,把宮規禮製做得甚為貼妥,並不敢逾矩巴結或靠近。就像是早已經忘卻了,曾今的父皇亦有曾對自己聖眷過。
這距離莫名使人不得勁。令人忍飢麼?楚昂看了眼楚邯單瘦的身條子,便冷聲道:“你倒是讀了不少書。既如此,朕也餓了,便煮幾個給朕嘗嘗吧。”
母子二個聽得詫然抬頭,楚昂也不多語,一襲銀黑袍擺從四目下拂過,自往院門外走去。
那天晚上的衍祺門裡顯得尤為的安靜,萬歲爺留在了隔壁的延春閣院子,尚服、尚寢三局的宮女奴才打太陽落山便早早地下了差。一院只有三間主屋,另兩間耳房裡睡的是太監和一個雜事嬤嬤,正屋裡亮著黃朦的光,三個人靜靜地用了一桌子的飯。往常母子二個有一搭沒一搭總能說笑上不少,那天晚上倒是如同默契一般,連同著皇帝也甚為寡言。
後來楚邯就搬去了對廊角的書房裡睡。往常都是周雅睡在右端間,中間是堂屋,左間睡兒子的。那天晚上的右端間燈熄得很晚,院子裡靜悄悄的都似能聽見針響。從窗fèng眼子透進去,一幕朦朧床帳里隱隱地埋著起伏的動盪,似乎還有什麼聲兒沙沙綿綿喘息。
並無光陰沉澱的怨言,只須無聲地生疏而又默契地迎合。那天晚上的周雅把曾經給皇帝的感覺又要了回來。
天明後皇帝便撥了旨意,賞他們母子住進了從前的翊坤宮。
第178章 『柒壹』十月初雪(新)
宮裡頭唱戲的也是太監,就住在扮戲樓出去的保泰門長巷裡。從前的延春閣是用來給他們練打扮妝的小院,院子不大,正屋也不寬敞。那朦朧的簾帳下, 楚昂勾開周雅的衫子, 對著她凝了一眼。還記得她少女時的風景, 豐盈又驕傲, 那時的她也愛張揚, 喜歡在貴妃跟前炫耀他對她的寵愛。時隔多年後, 雖依舊呵護得美滿,鎖骨卻到底勾出了清弱的痕跡。
楚昂便兀自俯下去綿纏攻勢著, 周雅赫然一痛, 只是仰著下頜一顫一顫地望著帳頂。已是中年的皇帝依舊健朗, 讓她九年未承龍幸的身子如若墜入雲帆深海,起初只是迷離而柔弱地無聲迎合,後來便忍不住溢出了動情的喘息。
楚昂聽她那般, 動勢便愈發霸氣起來。在忘我之時, 他把周雅的臉扳正了,然後周雅便對上了他雋朗的臉龐。當年愛他時他不過三十出頭,她倚著他曾以為是倚著全世界。看他狹長的眼眸也正盯著自己,她便默默地凝住他。漫漫冷宮的青春苦熬,對他不是沒有怨,也不是沒有恨,卻到底擋不住那從心底里的痴與愛。
“皇上……”她後來便叫了他,整個人掛上他的腹胯。
“這是過去了有多久,朕的七子今歲幾何了?”楚昂喑啞著嗓子問她。伸手把她的臉撫了撫,動作是輕的,應該有瞬間發自真情的憐恤,但也只是短短一瞬。
“九年了……”周雅兩行眼淚掛下來,知他到底還是不愛自己的。從最初的一開始,便只是因著朝政映she在後宮的需要,而他與她之間,還隔著被害死的何婉真,還有後來早逝的孫皇后。
“九年了。”楚昂重複一句,兀自翻去一旁沉默,黑暗中的眸光深邃又悠遠。周雅的心便又寂然下來。
但她母子也得到了應得的。隔天皇帝便頒了旨意,賞她兒子去了三座門內的皇子所,到底終於是成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子爺兒。
十月萬壽節,癸巳日立冬那天,滿朝文武百官在前朝為楚昂祝壽,恭祝皇上“萬壽無疆,龍體安泰,國運昌隆,福與天齊”。除卻已在浙江辦差的皇四子楚鄒,皇帝的幾個兒子皆於奉天門三層台基上和禮朝拜。她的皇七子楚邯,終於也在十二歲這年穿上了皇子當穿的青衣纁裳,頭戴旒冕,堂堂正正地站在了那上頭。雖然依舊瘦得長條兒,肩頭都瘦得有些凸,卻讓她在角落裡看得滿足。
那天是個晴朗天,高高碧空之下初冬的風拂人面,因著沒有皇八子,八歲的楚鄎便與楚邯並挨著站在一處。楚鄎斜眼偷睨楚邯,頻頻看他那張與少年四哥幾分相似的臉龐,眼睛裡有探究又有一絲忌諱。
楚邯察覺,便主動問他:“你是九弟?”
他的面目清削而俊,嗓音也謙善溫和。平日在擷芳殿學堂,總是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功課也只是做到中規中矩不出挑,並幾乎不與人說話。可楚鄎卻知他應當遠不止這些。
但他這樣的謙卑,卻是與他四哥不同的,一樣的少年時候,四哥是冷芒倨傲,他卻莫名叫人覺得親和。
“嗯,你是七哥?”楚鄎點點頭,眨著大眼睛問。
楚邯凝視他的臉,刻滿了孫皇后的影子。聽得赧然一笑:“我原不配做你的七哥哩。”又道:“我就住在你後側的一處院子,得空你可過來尋我玩。現時宮裡年歲相近的皇子就你我二個了,想來也能說個話做個伴。”說著便欠了欠身子隨人群散開。
那笑容明澈乾淨,仿若冬水無塵,卻叫楚鄎看得木怔。楚鄎便也幾步隨了上去,答一聲:“我柜子上有好多牙刀公子刻的羅漢,你可要現在隨我去看看?”
“我可以去麼?如此甚好。”
兄弟二個一高一矮並排踅下台階,依稀聽得幾聲笑言朗朗,甚是難得。
光陰走得飛快,轉眼便迎來了今歲的第一場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雪下得窸窣無聲,清早醒來睜開眼,整座紫禁城已然掩映在一幕皚皚銀白中。蒼穹之下鴉聲寂曠,遙遙眺望遠處的巍峨殿脊,連幾隻角獸也光禿禿地結了冰。
陸梨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泛嘔了。
歲初雲南大旱,入了冬後邊境幾個小國的災民便頻繁入境生亂。楚昂在楚鄒離去後的沒幾天,就把肅王的三兒子派去了平亂,又把慶王的老五發配去了漠北送糧,名頭上都是抬了身份等階的好差事,可那是什麼破差事?吃苦喝風哩!
肅王與慶王也算是領教了老十一隱而不發的狠,最近都沒敢再進宮來吵擾。到底都是宮牆根下的謠言碎語,陸梨也到底只是個不頂用的丫頭,真爭破了頭沒好處,還是先把自個兒子弄回來要緊。大奕王朝的皇室親緣向來以薄涼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