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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原是吳全有給陸安海開的治風濕骨痛的外用偏方,叫魏錢寶幫著弄點藥,用了多少年沒出過事,哪兒想臨出宮了卻整出這麼一樁。宮中對於砒石的使用和經手都有嚴格禁令,魏錢寶身為御藥房直長卻私自窩藏,陸安海的解釋不起作用,司禮監命人把他二個當場關押了起來。
又查出那百果糕粒子是小麟子做的,結果到處找不著人。找到楚鄒的寧壽宮,透過朦朧的紗窗看見太子爺榻上一幕,大奕朝對於皇子和太監的亂可是大忌諱,嚇得沒敢聲張打擾。命人扣著小榛子不讓動,忙不迭地跑去報告了楚昂。
彼時西六宮人影奔走,足尖來去倉促,太子東宮裡卻氤氳靜謐。兩個人咬了一會兒便累了,氣喘吁吁地對看著。因為生澀笨拙,彼此都被咬得破開了皮,唇邊上還沾著濕津的口水。那是楚鄒頭一次和人咬嘴唇,看著小麟子彼時的模樣,太監帽兒掉在地上,露出檀木簪子綰起的烏亮髮絲,底下是一張嬌赧的臉頰,眸瞳那樣愛慕地看著自己。他幾乎難以想像這會是一個太監的五官與眼神。
和宮裡的所有太監都不同。太監們都有淋尿的毛病,下頭兜著厚毛巾,時不時就得去更換,越老越嚴重。她身上的卻都是香,她的談笑舉止也無一處不似女孩兒。楚鄒後來忽然靈念一閃,就想再掀開小麟子的袍擺看看。
但是卻已經來不及。
才欲伸出手,她已把袍擺緊閉,緊接著垂沉的帳子被一氣扯落,然後引入眼帘是父皇盛怒的一張臉。
一切的回憶便像在那裡定格了,過後再想起只剩下小麟子被拎走時的瑟瑟驚恐,還有父皇煽在自己臉上的一掌刺痛。耳畔嗡嗡作響,聽見他從薄唇里吐出一句:“混帳,這就是你給小九做出的榜樣?”
那樣的傷,一句話把他多年的崇仰決斷。後來又聽說燒了一場熊熊大火,次日從火堆里抬出一個十歲孩子燒成炭的殭屍,只是楚鄒彼時已開始長達半年的禁閉,他連小麟子死時的模樣都沒能看到。那荷包上麒麟戴花,是雌是雄,始終留給他一個無解的秘密。
第107章 『上卷終』人去花還在
那天晚上的小麟子就如同著了一場夢,心心念念的太子爺給了她最甜的吻,她尚不及替他擦乾唇邊被煽出的血痕,便被幾個大個子太監一路拎著脖頸,跌跌撞撞推到了落雪紛飛的場院裡。然後眼睛和嘴巴就被蒙上布,不知道誰人把她扛上肩膀。入夜的紫禁城宮巷幽幽,那太監馱著她瘦小的身體,腿腳顛得飛快,然後把她往冷硬的磚石地上一扔,四周便只剩下了悄靜。
沒人知道她被關去了哪裡,十月十九那天的紫禁城沒有人出宮。
破院子牆角收拾的行李蒙了隔夜的寒涼,吳全有一夜未眠兩眼熬得通紅,四下里打聽無望,最後只得硬著頭皮進了戚世忠的跨院子。
那是吳全有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樣豁出去求戚世忠。原本知道戚世忠有個要強的面子,富貴後忌諱人提及當年落魄,可以提攜你,但不許你揭他昔年的不堪。
但吳全有提了,他到了這時候才明白戚世忠那句“叫小麟子還債”的話中之意。
吳全有瘦長的膝蓋跪著雪,只是面伏在地上不起:“懇請公公看在昔年小人一包糙藥的份上,饒了那孩子和老兒一條性命。”
嘖,曾經多少油鹽不進的冷酷爺們。
戚世忠不說話,只是用牙籤剔著杯子裡的茶末,偏叫他卑躬屈膝跪了很久。
其實萬禧的死也是出乎戚世忠意料的。那孩子的命註定成了萬歲爺的心頭刺,萬禧卻可有可無。他原不過想最後利用小麟子一把,對付對付那個不懂事的東宮太子,怎料背後還有一雙毒手,那手也悄不吭地藉此“用”了一籌。
……哼,女人心海底針,最毒莫過。戚世忠吭吭鼻子,然後才笑笑著看了吳全有一眼,為難道:“吳賢弟何必叫咱家難辦。那孩子必須死,這宮裡頭私下裡的流言蜚語,皇帝不是沒聽到。皇帝沒說話,做奴才的可不能不給他長心眼,趁風聲沒傳出去前必須給掐咯。大人倒是可以保住一個,但是出頭擔罪的不能少,你回去叫他兩個自己選。”
吳全有聽得惶恐,只得長跪謝恩。
回去把事兒同陸安海和魏錢寶一說,後來陸安海想了想,便自己把罪扛上了。用他最後的話說,吃了魏錢寶這麼多年的藥,做人不能沒良心。又說那孩子若能活下,就換個人帶出去吧,別告訴她我死了,眼淚掉起來沒完哩,就說我嫌她麻煩,不愛伺候她了。
傍晚的時候先去破院子把積蓄往她的小包袱里一塞,打小為了她出宮後日子能寬裕,就沒捨得給她買過一件好衣裳、一個好玩具,都是吳麻杆子給買的。如今這銀子用不上,最後還是得歸她。
戀戀不捨地圍著三間屋子轉了轉,然後就回了自己的下房。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又梳了頭髮,出百子門,一路往春花門裡拐。那裡有一碗黑湯和一條繩子等著他,戚世忠賞了恩典,答應給他留一副全屍。
一條西二長街冗長,腳下未化的積雪踩上去沙沙響,路過隆福門時好像聽見身後有孩童在嘻嘻笑。他似乎屁股一痛,走兩步,腰上又一痛,看見地上滾過來一顆花生米,他就下意識回過頭找尋。那牆頭上卻空空,哪裡有當年打彈弓的小頑童哩,孩子啊,你把那丫頭可坑苦咯。
“呵呵。”陸安海眯起苦眼瓜子,對著那空牆頭笑了笑。虛沉的步子一晃一晃,往嘉趾門裡一拐,再走兩步跨過啟祥門。時光在離世前迅速倒轉,那年老歪肩膀的身影變作二十五歲的低等太監,變作十三歲投靠入宮的孤兒小子,一世卑賤,然後就便在紫禁城裡消失不見了。
那天晚上西北角的乾西四所起了大火,因為十年前隆豐皇帝的殉葬妃子死在這裡,所以一直空置著,有些院落被造辦太監拿去做了油鹽倉儲。半夜三更內廷都在深眠,等到發現的時候火勢已經控制不住了。
小麟子斜躺在西二所空蕩的角落裡,只是拼命地蹭著被捆束的雙手和雙腳。十歲的小女孩兒,已經兩天兩夜沒進食了,瘦得纖長一條兒像只小螞蟻。
隱約聽見外頭說:“你說貪吃那半顆百果糕做什麼,前頭吃了七顆都沒問題,偏就多吃最後那半個,死了。你說冤不冤?”
“嘖,就算不被毒死早晚也逃不過,這事兒保不准誰幹的。就是可憐了裡頭那娃,命生得歹咧,生在哪裡不好,偏生在早喪的帝王家,我估摸著這是皇帝爺的旨意。”
“嚇,你他媽還要不要命了,幹活幹活!”
“……”
油潑得猛烈,她在大火中聽得糊塗,只聽出萬禧死了,吃了她做的百果糕。可她的百果糕只做了十四個,給了太子爺七顆,剩下的就擱著了。那第八顆一定是後來又添進去的,這宮裡頭只有一個人能做得與自己相似,那就是大宮女錦秀。但她的嘴巴被堵著,沒有辦法說話。
火勢漸漸蔓延開來,洶湧的黑濃的氣焰熏得小麟子窒息。她在最困難的時候,忽然想她可能就要這樣死了,然後她就想起了她的太子爺,她本來都已經對他不記掛了,可是見了他,就又把他擱心裡了。她那麼喜歡他。還想起了御膳房裡的陸老頭兒和吳麻杆兒,她還沒來得及孝敬他們呢。還有她那未曾謀面、從來未曾喊過的娘親,她就想在死之前喊一句試試,別人都叫過娘哩,就她沒有叫過。
迷離中靜悄悄的,感覺好像有人來到了自己跟前,陰氣穿透火勢來陪她。他的手似沒了人氣一般冰涼,輕輕地對她嘆了口氣:“甭闔眼啊孩子,白養大你哩,不容易。”
是陸爸爸。小麟子頓地把眼睛睜開,可除了茫茫煙霧看不見人。她心裡緊張,又在心底連叫了兩聲,後來那動靜好像就悄無聲息地去了。她的眼淚便不受控制,在黑暗中止不住嚶泣,那淚水沾花了她乾涸的唇,後來她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
“呵……呵……”
再醒來的時候,腳步已在宮牆下奔跑。寅正的紫禁城,琉璃瓦殿脊上空依然是一片灰濛,天才剛擦開一fèng兒亮。那腳步跑得倉惶,就如同扮戲樓里一場戲就要開場,板、鼓、鑼、鈸拼了命地敲打,噔噔噔噔催著你沒空往回頭看。
小麟子跑得跌跌撞撞,身上的衣裳看起來很陌生,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吳全有牽著她的手在前頭走,瘦長的螞蚱腿邁得箭步如飛。她回頭看,頻頻問他:“陸老頭兒呢,我要陸老頭兒。”
吳全有乾脆把她抱起來:“別出聲,讓人聽見出不去了!”
他的聲音也倉惶而短促,絲毫不容人有多餘遲疑的空檔。自從小麟子四歲生日一過,他就已經很多年沒抱過她了。十歲小小的一條,餓了三天肩膀上的胛骨都摸得清了,輕飄飄的像一朵雲。吳全有抱著小麟子,想起當年那女嬰在自己脖子上撒尿的一幕,一路就總把臉和鼻樑在她小胳膊上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