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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寧善堂”。姥姥見我便說:“有個姓尉的公子送了個盒子來,說是剛才你忘在首飾店裡的。怎麼這麼不小心,我擱在你房間桌上了。”

    我與荷香,相視,繼而都匆匆奔進房。

    推開門,圓桌上擺了個精巧的檀香木製錦盒。

    打開。

    果然是那隻金鈿。

    我定在原地,靜了一會,才輕輕合上蓋子,說:“改日,還給他。”

    荷香很是驚訝:“我還以為小姐會很高興呢。”

    我淡淡一笑,嘴角含著苦澀,依舊是那種難以言表的滋味。

    【

    第5章

    入了二八,天氣又有些轉暖了。

    夜裡,突然被一陣馬蹄聲驚醒。似乎是在京都寬敞而平整懂得石板上飛馳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急促又激烈,像是踩在心坎里讓呼吸都急迫了起來。

    我原本就是個睡得淺的人,只聽馬蹄漸遠,自己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起身點燈,看到案上的沙漏,未到四更天。夜還沉得很。

    第二日,姥姥早早就在院子裡張羅。我知道今天那個尉公子要來。

    上次,他送來金鈿時,還順帶了些糕點來看望姥姥。東西雖然平常,卻是用了心思的。而且又不唐突。與姥姥話了幾句家常,哄得老人樂呵呵,合不上嘴。便請他今日來吃飯。

    看著姥姥的熱心,我知道她的用意。幾次都在我面前說他,品貌皆佳,又懂禮節,要是還沒有家世……

    我只是撒嬌含混過去。

    不知不覺已近晌午。

    倒是鋪子裡熱鬧得很。四叔家中有點事情,我便出來幫忙。

    有夥計們些是與客家熟識了的,便攀談起來。

    “昨夜,不知南域又有什麼軍情急報了。”

    我一楞,想著那些瑣事,居然把夜裡的牽掛都忘了。

    “是呀,我們家大人,四更天就接到聖旨被傳進宮。”

    “聽說,南域的軍隊都到雍州城下了。”  

    “是麼?”

    此時,荷香伸手朝街外一指:“小姐,尉公子來了。”

    我聞聲望去,果然是他,還有那少年。從拐角處向藥堂走來。

    依舊是一身青衣,臉上帶著的淡淡倦意,也掩不住那種與生俱來的驕傲的狂氣。

    他似乎是察覺到我的目光,轉眼看我。面上疲憊的陰霾與複雜神色一掃而盡,露出暖如煦日的微笑。

    我低頭避開。

    荷香從內堂把姥姥請了出來。老人家一看見他就喜笑顏開,招呼他坐下。

    他拱手道:“老夫人,今天家裡出了些事,來遲了。還望包涵。”

    姥姥說:“哪裡,哪裡。”

    請他一同坐在扶手漆椅兩側。那少年立在他身後。

    坐定後,他想起什麼,喚著:“明連。”於是少年恭敬地將手中的木盒放在几上。

    想必明連便是少年的名字,好生奇特。

    他說:“上次見老夫人還不嫌棄,就又備了些點心,還請嘗嘗。”  

    “尉公子太客氣了。”讓荷香收下。

    我在旁邊的柜上撥算盤理帳,心裡很驚訝,怎麼他對別人都人模人樣的偏刁難我呢。

    姥姥說:“那麼尉公子進裡屋歇歇?”

    他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放下帳本陪他的打算,回道:“我就在這兒陪閔姑娘坐坐。”姥姥也就立即明白,點頭,回了屋。

    荷香把茶承了上來,放在小几上。我忽然想起了那隻金鈿。

    那日,姥姥從荷香那兒聽到我的話,來勸我。我了解,姥姥怎麼會不知道那本來就是這尉公子想送我首飾想的託詞。她說,月兒,一個女兒家,也不能太傲氣了,是不。

    於是,就此收下。

    我想,除開第一次的冒犯。他的一切都沒有惡意,有時是好心的。確實是我太……

    姥姥說得在理。旁觀者清。荷香自然也明白。

    他今天沒有往日那麼多話,端起茶盞靜靜地喝著。偶爾我側眼瞄他,發現他看著遠處的屋檐,想什麼事情,神情淡漠。

    

    此時,幾位常來堂里閒坐的老者,在櫃前歇腳的長凳上聊起來。

    “唉!再此下去,到了沂水,這天下恐怕就要一分為二了。”

    “據說,南域城池被起義軍占領的,百姓可以免去三年的賦稅。真是仁義。”

    “皇帝是誰有什麼重要,百姓圖的不就是這個麼。只是如今太后信佛,大興土木,稅重呀。”

    “可是,當今聖上也是一片孝心而已。”

    “我聽一個從南域回來的親戚說,起義軍紀律嚴明,從不亂踐百姓莊稼,也不傷及無辜。”

    “當年尚寧太子也是頗得人心。可惜……”

    “這子瑾世子,我一算,不過十九。能當大統麼?”

    “太小了,太小了”有人擺手。

    我在算盤上停下,望著那位老者。他是街口書齋的教書先生。

    “許老先生,此言差異。”  

    那白髮老者聽到這話,抬頭看我。

    我問:“老先生,覺得尉子瑾與孫仲謀比之如何?”

    他捻捻鬍鬚,舉頭深思:“世子謙和愛民,僅用數月就直逼雍州,可見其雄謀遠略,用兵如神。孫仲謀一介後漢將軍怎能與我朝真傳龍脈相比。”

    我笑:“那孫仲謀,臨危受兄囑託,號令江東,振之東吳時也不到十九。之後,以十萬寡軍於赤壁大敗曹軍百萬之眾,年方二十七。

    再說諸葛孔明。

    劉玄德以不惑之年至隆中三請孔明,那時臥龍先生也僅才三九。所以說,雄才無長幼,英雄出少年。”

    “這……”眾人一時詞窮沒有接話。

    誰知此刻,姥姥卻在後面聽得明白,掀簾出來.

    “一個女兒家,怎麼在這兒妄議朝廷。聽多了後院丫頭間的玩笑話,就說到先生們的眼前來了。天家的事,哪是你談的。”

    聲音帶著嚴厲。明理人聽得出來,姥姥這話說我也在提醒別人。  

    “是,是,是”有人點頭。“老夫人說得是個理。”

    接著人們便一一散去。而他卻始終未發半言。

    在堂屋裡用過午飯。他起身要走,姥姥留他:“讓月兒陪你下局棋。”

    他立即喜笑顏開地回答:“好!”

    我沒有拒絕,來者是客。

    他說:“堂屋裡風大,不如進姑娘廂房下棋如何?”我心下想,這真是本性難移。不過房中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也就答應了。

    荷香把棋盤擺在桌上,放好後站在我身後。

    他看荷香:“這小妮子倒還乖巧,叫什麼?”

    “我叫荷香,是小姐的丫鬟。”荷香甜甜一笑,作了個福。

    他卻說:“你家小姐似乎總是不大高興。”

    荷香低頭看了看我,嘆了口氣,眼神暗淡下來,沒有回話。他也不再追問。

    明連關上房門,立在門口。畢竟是大戶人家的下人,規矩很嚴。  

    他執黑,我執白。

    他將手伸進紫藤編的棋盒中,夾出一枚黑子從容地放在盤上。他的手指不像子瑾那樣修長,而是要結實些,關節突出,瘦卻有力。

    待我下定後,他似乎從不需要考慮就落子。成竹在胸。

    在清脆的“啪”聲之間,聽見他說:“閔姑娘,愛讀《子虛上林賦》?”

    我才注意到案上還有一本未收盡的書。

    我回答:“是。司馬先生的賦,磅礴華麗,酣暢不凡,無人能及。”

    他挑眉:“他作的《大人賦》呢?”

    我說:“那不過是漢武皇帝逼迫下寫出的敷衍話。敗筆!”

    他慡朗地大笑:“自古皇帝都愛聽好話,想必司馬相如也難逃於此。”

    大概沒有子瑾平日能這樣共話興致的人很少,所以也很樂意與他談。

    我邊拈起一白子看桌面上的戰況,邊說:“況且,司馬先生與卓文君,兩情相悅,深夜私奔,在益州開了小肆當爐買酒。才子佳人,甚為佳話。”  

    放下白子時還沒有抬起,他的左手覆在我的右手上,含笑說:“我也旦求有朝一日能與姑娘合奏一曲《鳳求凰》。”

    我的手放在棋盤上,手下是冰涼的棋子,手上是他溫暖的掌心。而後輕輕地縮手,他卻使力握住。於是,那些黑白子以及我心中的什麼東西皆被撥亂了。

    他忽然想起什麼說:“可是,野史里記載,司馬向相如死於風月病。”

    我還是硬將手抽回:“那也算死得其所。”

    “哈哈”他旋即大笑“死得其所,好一個死得其所!”

    接著,一面記憶力驚人地讓棋盤上被弄亂的棋子一一復原。一面說:“上元燈節城外漾水河邊有煙火。想與你去看。”

    他說話從不詢問,幾乎只是把他已經決定的一件事情告訴別人而已。卻又字字誠切,讓人無法違逆。

    荷香問:“煙火不是只有西域才能見到的新鮮玩意兒麼,這麼珍貴也讓百姓看?況且沒有聽說呀。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方才這樣想。”眼神略帶微笑,有些神秘。

    第6章

    那局棋我輸了。十四目。

    在中盤就勝負已定,可是我依舊倔強地下下去。只是想知道究竟會差多少。

    他的手法凌厲,暢快又鋒利。隱約見血。

    與子瑾完全不同。

    同子瑾下棋總是負一目。無論好壞,久而久之我開始懷疑。

    後來才從爹爹的口中知道。子瑾怕多勝我几子,我會生氣從而遷怒下人。倘如是輸給我,我又立即會看出破綻。

    於是,總是一目。

    有時覺得他純純地傻得可愛。若是此次負一目,下次負兩目,變換來去我就不會那麼容易察覺了。後來終於忍不住,扳起臉同他說。他聽過後也只是不好意思淺淺地笑,讓人狠不下心再難為他。

    有時又會驚異於他的遠見與謀略。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居然能在中局之前就看清收官的形勢,並且始終控制在一目棋上,絲毫不差。

    也許我們棋力確實相差太遠。直至後來,那一個子竟成我們對奕的一種默契。

    日子漸漸流逝,永安十二年同過去的十一年一樣平凡而安靜地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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