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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安十一年的初雪中,我遇見了她。
一身嫣紫色的羅裙,上面覆著銀白狐毛的外披。她看著我,臉上溢滿了訝異,模糊地吐出幾個字,然後重重地摔在雪地里。
我走過去想要扶她。
她仰起如花般盛開的臉,滴下的淚水不知道為何讓人心疼。長發散落,似水傾瀉下來,雪花飄到她那漆黑如緞的秀髮中,潔白的肌膚泛著光澤,黑色的眼眸灼然明亮。恍若崑崙虛傳說里的冰雪仙子。
於是,我不禁吻了她。
甜甜的嘴唇像蜜汁一樣可口,柔軟而又香甜,讓人捨不得放開。
我吻了她,如同吻後宮的任何一個嬪妃。那些女子總是會愉悅而順從地回應我。我想,無論這是誰精心謀策的討寵獻媚,我也要她進宮。
“啪!”地一下。突然地挨了個巴掌。
看著她如薔薇般微微熏然泛紅的臉,還有微怒而上翹的嘴。我隨即就笑了。覺得這小女子是如此地可愛。的確,在這裡,我不過是一個無禮的貪色之徒。
她匆忙逃走時仿佛是一隻受人驚擾的仙子,轉瞬消失在眼前。我察覺了腳邊的碧玉,卻沒有叫住那個女子,因為我想再見她。
但是,在我撿起那塊玉的剎那猛然頓住,全身凍結了。我認得它。那是多年以前父皇賞賜給尚寧皇兄世子的“子瑾”玉。
尉子瑾。
從生下來就被看作未來天子的孩童。
他的父親排在尉家尚字的最高端,嫡之長子,即使他的生母穆皇后去世多年,穆家幾起幾落,逐漸衰敗。父皇也一直善待皇兄。看的出來,父皇對那女子甚為懷念,也沒有再次立後的意思。
而尉子瑾,在他六歲進宮上太學院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見到他。
這塊玉佩明顯地戴在他細弱的脖子上。仿佛成了一種不凡的標誌。每個見到的人皆說他和我都與父皇出奇地像。
在李太傅來之前,他走到我桌旁,聽內官的話,作揖到地怯生生地說:“侄兒給九叔請安。”
我點頭:“好。”
然後他又被引到別桌去。
於是,那成了我與他之間唯一的一次對白。
當日,太師傅教的書我依然記得:能養天之所生而勿攖之謂天子,天子之所動也,以全天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這也是父皇在世時常教導我各位兄長的話。
我是父皇第九個兒子,不但庶出而且排行最幼。我母親徐淑妃,是崇宗皇帝三千後宮中的一個。我在過完十五歲成人之禮後便會如我們兄長們一樣劃地,冊封為王,搬出皇宮甚至是離開京城。因為我,不是太子。
我出奇地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使我可以逃出這禁錮一切的奢華的皇室高牆。甚至盼望著父皇能讓我領軍平定給西域帶來巨大騷動的邪教。
我總是幻想著自己隻身在西域一望無垠的糙原上馳馬殺敵的場景,然後像舅舅們一樣為國殉亡。
可是,母親卻一次又一次地對我說:“睿兒,我終將讓你得到一切。”那是她牽強賦予我的夢想。
在記憶中,尚寧皇兄總是微笑地喊我:“九弟。”原諒著我幼時一次又一次的無禮與倔強。那種笑容真摯且和善。他是我唯一能夠敬佩的兄長。
即使他沒有權高的後勢。所有皇子礙於父皇雖然皆有不服,也只是在暗地裡咬牙切齒。這種情況持續到父皇開始身體欠佳。
恰好,那一年,留在京都稍微年長的老三尚仁,老四尚恩,先後分別受封於南域惠州和東域滄州。父皇將朝政暫交儲君。若是換作我,這便是排除政敵的絕好時機。可惜皇兄天性善良、寬和,處理政事又不夠果斷與凌厲,加之春季北域大旱數月,朝野下上一片混亂。皇兄為人盡善盡美卻自謙沒有才幹,於是把一切交還給父皇,在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出現了。
母親出自兵權在握的徐家,歷代的動亂平息中,徐家都首當其功。
在這之前,所有人都似乎遺忘了九個皇子中最為年幼的我。
永慶三十一年,夏。父皇殯天。我十二歲。
那一晚,大雨傾盆。母親在康寧殿外擁住我。雙手在明顯地顫抖,不知是由於殺戮而害怕還是為垂手可得天下而激動。突然想到了那張僅有七歲的秀麗面孔,我奪去了他的一切。
四月登基,定年號為,永安。
餘下的七位兄長,還留在京,的受封邊域。已立為王的,割地減戶,降為郡侯。而且永不得允返回京都。
雖然年紀尚幼,但母親說:“皇帝立後,國之根本。”
於是,永安二年春,我娶了太宰王機之嫡長孫女,王瀟湘為妻,封作皇后。這樣自然也是母后的權衡之策。王機是三朝重臣,文武百官裡面許多出自他門下。
至此,朝野上下再無任何異議。
那時我十三歲,瀟湘十七。
我說:“上古堯帝將瀟、湘二女嫁予舜,禪讓帝位。舜帝心懷天下,被後世奉為聖賢明君。不知這瀟、湘二字,我是否也配得上。”
她聽後,只笑不語,沉默片刻才緩緩道:“自古明君,非譫薄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兼覆,非慈厚無以懷眾,非平正無以制斷。”
讓我驚訝的並非她知書達理,而是那出自道家集大成的珍品《淮南子》主術訓中的一句話,在儒教獨尊的我朝,我原先以為在大戶人家,這些都是視為禁書的。
三年後,我才正式與她行房。
瀟湘是個極其識大體,懂禮數的官宦大家的女子,相貌端莊典雅,還有她的名字,似乎一切都是從小為了做國母而存在的。她從不違逆於我,寬厚待人,對於不該說的話從不多言半句,把後宮打理得寧靜似水。即使多年來未出一女半子,王機也面有愧色。而我母后卻從未埋怨過她。
政局困難時王氏一門的鼎立相助,母后說她銘記在心。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句實話。
只是,我不愛她。
母后看出端倪說:“皇帝,後宮的女人,也許本身就不是為愛而生的。”道出這句話時,神情異樣。我知道,母后用了多少歲月來悟出這樣的道理。
長到十八歲,母后便撤去大殿皇座後面的珠簾,放權於我。
許多文人墨客都輕蔑權勢。
可是,當你可以淡然地號令天下,當你揮手間掌握著千百萬人的生殺大權,當那些趾高氣揚的王公諸侯皆向你跪地臣服。那是一種怎樣的虛榮快意和狂放野心的滿足。煩雜厭倦、瑣碎政事一切與它相比都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沒有真正嘗試過的人,就永遠不會知曉。
所以,以至於在登基七年之後,我才開始感激我的母親。
遠處有劍影在雪地中耀眼,樹上輕微閃動,紅色的玄狐錦衣在雪中躍起格外明顯。這是宮廷里千挑細選的高手,一直暗伏我身邊。相伺左右。我的兄長們皆有異心,毒殺、刺殺,暗涌不斷。將刺客提審拷問,不過是政界明爭暗鬥的犧牲品,而且牽連數萬,每次都會掛起喧然大波,震盪朝野。於是,我索性不查不問,殺之了事,從不對外宣揚。
一會看到明連牽馬後面跟著的是賀蘭巡。他是我當年力排眾異恢復的科舉,從第一次殿試中選出來的。他面色帶喜,說“皇上真是神算,事情果真有了轉機。”
我卻平靜地說:“成敗也就在此一舉了,還不能高興太早。”突然想起剛才的事情,把“子瑾”玉遞給他看。問:“認得麼?這東西。”
他仔細端詳,思索後試探地回道:“難道是書中所記載的蒼龍之玉?”
我笑:“果然不愧是我當朝第一才子。”
然後,懷揣著那塊碧綠的“子瑾”玉,跨上馬騎向林外。行到一丈遠處,記起要他做的事情,又快馬回頭。在快到賀蘭巡面前時勒緊韁繩,停下。馬前腳騰空,長嘯一聲,然後在原地打了幾個圈。
我一邊駕馬一邊對下面的賀蘭巡說:“你讓許遠派人去查查南域晉南侯是何如找到那個尉子瑾的,切忌聲張。”
聽那女子的口音像是東域人氏,若她真和尉子瑾有什麼牽連,便另有所用,是我碰不得的。
(尚睿之往世篇完)
第8章
我跨出怡園的時候,沒有人攔我。只有後面兩個翠衫的宮女。半跑半追地說:“閔姑娘,沒有皇上的召見是不能去的。”
是的。他是皇帝。
這是皇家在劍州的行宮。
前日待我醒來已在此地。見到的便是那兩個翠衫的宮女,碧雲、碧蓮。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子瑾的玉。幸好自從上次遺失後,我就一直把它系在頸上。而頭上的jú花小鈿卻不見了。
兩個丫頭均比我年幼,但與荷香同年。於是,我一見到她們便會想起京都的姥姥與香兒。我消失得音信渺無,不知她們是否會擔心。二人,十三歲一同選進宮。碧雲心思細膩而碧蓮活波可愛,與我處得也不生疏。
據說我昏睡了三天。僅僅風寒並無大礙。
而他。雖然刺得不深,哪知劍上有毒。劇毒在經過調理之後慢慢退去,傷口卻一直無法癒合。
從沒有任何人多嘴問我一些事情。時而會見到內官、宮女們從外面回來凝重的神色。我總是靜靜坐著,上痴咬緊白了嘴唇。
我知道,既然下了手,就不能讓自己後悔。若是他死了,也罷。所欠的只能來世再還給他。
午後,從碧雲、碧蓮臉上的表情就明白,他已無危險。
我說:“我要走!”
碧雲、碧蓮慌忙跪在跟前:“這個,奴婢們做不了住。得皇上恩准。”
我冷冷道:“那麼,我要見他。”語罷,便拂袖向康宇殿走去。想來身體沒有完全復原,走快了一會兒,竟出了一身冷汗。
在康宇殿外規矩站立著的一群玄狐紫衣的內官中,看到了明連。這才意識到他的身份來。然後他入內稟報了一聲就把我引了進去。
寢殿,暗香浮動。
聽碧蓮說,那是他平日裡最愛的紫涎香,西域糙原稀有的貢品。
屋子很大,大得有些冷。有人侯著。先聽聞到他熟悉的聲音問:“奏摺為何沒有被如數從京城送來。”
有人回道:“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說皇上有傷在身就不要太過操勞了。”
他用一種聽起來很誠摯地口氣說:“那劉玄,你回去轉告母后,兒臣不孝,就多謝母后操勞了。”
“老奴遵命。”
我從正門轉了一彎,才看見他。靠坐在床上,褪下了一貫的青色,只是穿了白色的裡衣。依著軟枕,右手幾乎無法動彈,蹙眉翻閱手中明黃的奏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