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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要帶碧雲、碧蓮一同走。”
明連作揖請示:“娘娘,是否同意。”
萱貴妃發覺自己妝飾不雅,整了整衣裙髮鬢說:“皇上的意思,做臣妾的且能抗旨不遵。”然後,朝小亭方向淺淺行禮,帶著宮女們離去。
我長長地鬆了口氣,讓碧蓮扶碧雲回怡園敷臉傷。自己與明連來到涼亭。亭中放著桌案,點了香爐。他與一個人商議著什麼,穿著繡有龍紋的華貴皇袍,乍一看總覺得不習慣。沒想到才過三日他的傷勢竟然恢復的這樣快。
那人臉型消瘦,五官輪廓不明顯,單鳳眼,目光內斂。年紀大約三十上下。可能因為長期鎖眉,額中有了八字紋路。
我佇立亭外,等著明連去通報。隱隱約約聽見尉尚睿說:
“我也知道這個藉口不回京是拖不了幾日。只是這南域叛軍臘月到了魏陽就停兵不前。又平緩下來。”
“太后娘娘在皇后面前說了,若是傷勢太重,劍州窮鄉僻壤的也治不好什麼,若是已無大礙還是儘快回宮,國不可一日無君,盡將奏摺快馬送到劍州也不是辦法。”
他聽後重複:“國不可一日無君?”接著乾笑一聲,再也沒有說話,蹙眉沉思。似乎這幾句話的下面包含了太多意義。
這時,明連才試探地道:“皇上,閔姑娘來了。”他點點頭。
我一邊走一邊揣測剛才他們之間的對白,懵懂中試著理出些頭緒來。
那人見我來,便要退下。突然又想起什麼,準備問,卻戒備地抬眼瞧了我一下。尉尚睿便明白他的意思說:“這位是閔姑娘,賀蘭巡你但說無妨。”
他沖我拱手道:“閔姑娘有禮了,聽皇上提過你。小的賀蘭巡。”
我淺下作福,還禮:“賀蘭大人。”
他又對尉尚睿低頭束首說:“那微臣回京,如何向皇后娘娘回話呢?”
尉尚睿輕描道:“叫她小心。我在外面有時也會顧及不到她,倘如有事她自保要緊。”
那人聽後,行禮退下。
與我擦身而過十,上下打量了我。那眼神精明、仔細卻又不失禮。
我回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賀蘭巡。
父親在世時他就是錦州節度使。所以在錦洛郡也常聞此人。
永安八載。朝廷下賢納士。在事閣三十餘年之後再次恢復科舉。賀蘭巡便是當年殿試頭名。那麼現在想來,親點他的就是尉尚睿了。隨即,他就成了寧圍郡太守,兩年後拜為手握兵權、節度的東域錦州御史。外人眼中看起來的平步青雲、仕途坦蕩,但是這背後卻不知道有怎樣的艱辛。
能從一界平民躍升為朝廷重臣九卿之首。一度成為市井百姓間閒聊的佳話。過去父親也常與子瑾談起此人。
此後幾年,偶爾也會跳出幾個這樣的人,均為青年俊才。
我回過神時,見他笑著道:“呵!你們夠熱鬧的。”
明連端來凳子,請我坐下。
我說:“打你的妾,你心痛了?”
“把某人從河裡救起來時,摸我的臉,卻喚著別個男人的名字,那才叫心痛。”邊說邊看我。一半打趣,一半埋怨。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覺得羞愧。臉紅,沒有發話。可是心裡卻鬆軟下來。見他之前,我甚至都害怕與他相處了,彼此地位的懸殊還有我對他無情的拒絕這些都讓我難堪。
他繼續說:“我原先還想要是把你娶進宮,受人欺負了怎麼辦。現在看來是多慮了。連我都敢打的女子,還會怕誰。”無奈地笑著搖頭。
我說:“方才多謝你。”
“為什麼?”他裝傻。
“替我解圍。”
“哦。我是怕我小妾被你弄花了臉,做皇上的顏面都沒有了。”
他總愛這樣戲弄我。
不過,無論怎樣,我打了她,就理虧。要是當時忍過了還好,也許這日後碧雲、碧蓮的日子會更加窘迫。我為了一時之氣反倒害了她們。
而那個萱貴妃,她也只是個深宮侯門中的弱女子而已。
我嘆息:“既然不愛,為何又要娶她們。”
他沉悶下來,卻問:“那有人明明愛,卻又為何不肯嫁?”
湖邊吹起微風。風中帶來清醇的白梅香,漂浮在從亭外斜瀉而來的正月陽光中。
我說:“你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回去了。”
“若是真要謝我,他日與我去一個地方。”依舊是那種不可違逆的語氣。
我沒有答他,站起來轉身離開。
到了湖邊梅林,不經意回頭,發現他已經走到亭邊,負手而立,看著我。接著幾個穿著官服的人在身後跪拜行禮,他才重新坐回亭內。
第10章
隔日下午,有個面生的內官來給碧蓮說:“皇上請姑娘過去聽曲兒。”
然後,我就隨著來傳話的那人,來到康宇殿與恬湖之間的園子裡挨著小亭的空地中。待我在尉尚睿身旁的椅子坐定以後,才見有人緩緩步出。
那女子十四、五歲,一身淡素,懷抱琵琶。後面跟著個十歲上下的小姑娘,拉她的衣角,有些害怕。
看的出來,宮女們借了兩套衣服給她們,以至於不是那麼寒涔,稍微體面些。免得見到尉尚睿失禮了。可是衣衫又並不合身。
她上前對我們道了萬福,便坐在一張小凳上,小姑娘站在身側。她轉軸試撥了幾下,抬起頭來說:“奴婢給各位貴人獻醜了。”
顯然從未見過世面的她,並不知道眼前那個身穿龍袍的男子的真正身份。
然後,她凝神拈起玉撥,懸空片刻,往下一挑,幾個音之後,身邊的小姑娘張開嘴,放開了清脆、悅耳的嗓音。
我一楞。這曲子是錦洛市井間小孩常哼的《綠萍曲》,唱的就是錦洛湖暮春之色。忽然就想起多年以前,從京都去錦州的路上,馬車裡爹爹教娘與我哼它的情景來。爹爹後來在贊我唱的好。笑說,以後要是家裡窮得沒飯吃,就讓月兒上街唱曲兒,養家。
那琵琶樂聲雖拌有唱詞卻並不甚高妙。大概樂器質地不佳,音質有些低啞。彈奏也略嫌平板,沒能充分表露出樂曲的細微妙處。只是這鄉音,這熟悉的小調,像是一泉暖流緩緩淌進心窩。
原先陪伴著我的那些人都已經不在,物是人非。留我一個人在此,無依無靠。
我轉頭,望這身邊的尉尚睿。他正凝神地聽曲。從側面看去,五官英挺、俊朗。我想,我真的可以依賴這個男人麼。天下之大,難道真沒有我可以歇腳的地方?我愛子瑾,卻不敢與他一起,我害怕那種懵懂的感情被揭開它的真正含義。我愛尚睿,又有太多的緣由讓我無法順從。
以前,總為鈴青嫁了一位平凡中庸的夫婿而抱不平,而今又有些羨慕她了。
他察覺到我的目光,調頭看我,綻開笑容。
正想說什麼,卻見明連走來,身後隨著一人。那人身體清瘦,三十多歲,嘴邊有稀稀拉拉的幾根鬍鬚。明連說:“皇上,許遠,許大人來了。”
那個叫許遠的便要磕頭。尉尚睿擺擺手,示意他免禮。然後怕影響到聽曲,壓低聲音道:“旁邊說話。”語罷又對我說:“我去去就回。”就起身,走到亭邊樹下。兩人單獨談了起來。
尉尚睿眉宇微蹙。時而點頭不語,時而仰天思索。很少在我眼前表露的神情。我不知道在他那溫暖的笑容里,那耀眼的龍袍下,暗涌著怎樣的驚心動魄。
這時,許員從袖子裡抽出一本摺子,雙手承給尉尚睿。他接過時看出傷到的右肩並沒有完全康復,仍然有些不便。
他讀了後,頃刻大怒。吼道:“他們徐家不要欺人太甚!”接著,“啪”地一下把奏摺使勁摔到地上。
小姑娘的歌聲因為這意外的聲響在高調處嘎然而止。顯得四周似乎是頓時寧靜。所有人一起跪下,齊聲道:“皇上息怒。”
許遠拾起摺子,也跪下說:“都是臣等無能,愧對皇上多年栽培。”
他閉眼,長長嘆了口氣,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怒氣,緩緩睜開。片刻之間,神態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淡淡地說:“叫賀蘭巡不要輕舉妄動。無論彭冉的妻小有無活口,都不要去尋。免得被人拿住把柄。你就暫且留在劍州。”
說完走了回來一言不發地坐下。
第一次見他發火。那一瞬間,似乎讓人感到有一種令人惶恐而且敬畏的氣勢壓來。那是眾生之上,天子的氣勢。
他這才想起說:“你們起來吧。繼續唱。”
眾人才又磕頭謝恩。那小姑娘因為被嚇到,而忘了剛才的唱詞。一時間,焦急了起來。
我解圍說:“我點個曲子,《海棠紅》會麼?”
那女子一喜,替小姑娘回道:“會,會。”
一曲唱完,他始終沒有發一語半言。看起來臉上很寧靜,心中的怒氣卻沒有平息。以至於周圍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的,氣氛凝重。
我也沒有了興致“還要聽?”詢問他。他才回神,將目光放在我臉上,卻有問無答地說:“本是想讓你高興高興的。”滿溢歉意。
他的心思,已不在這裡。
我喚過那女子問:“你們是從錦洛來的?”
她點點頭:“郡城外的寧子村。”
“怎麼走了這麼遠?”
“家裡爹娘都死了,就跟著爺爺四處賣藝。到了劍州,爺爺害了病住在客棧里。欠了店家的房錢,便一直在客棧里與妹妹唱點小曲兒還。可是卻掏不起給爺爺醫病的銀子。”
說到這裡,她低垂頸項,極力地抑制著眼眶中打轉的淚水。這會兒,別說叫她再彈一曲,就是要她多說一句話,恐怕熱淚就會像斷線珍珠紛紛而落了。
我心中一陣淒涼。想給她點東西。於是隨手取下發中的頭飾。將那jú花金鈿拿在掌中憂鬱了一下,還是遞予她。
“拿去換了銀子,給老人家瞧病。”
她卻不接,看著四周人的臉色。這時的尉尚睿面色平淡,事不關己地望向別處。我也不知合不合禮數。碧雲提醒她:“姑娘打賞的,謝了就是,再隨我去帳房拿唱曲兒的工錢。”
於是,她拉起後面的妹妹,扣頭。攔也攔不住。而他在旁邊倒受之泰然。三叩後,才敢接下碧雲手中的金鈿。隨後跟她退下。
之後一會,原來半言未發的他,放下茶盞,酸澀地說:“我贈你的東西,就這麼給一個不相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