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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我心裡似上了根琴弦一下子被拉緊了一般。我想,大概他認得這玉佩,至少是有些懷疑。於是使勁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慌亂,盤算著怎麼扯過去。然後鎮定地說:“只是父親身前從珠寶販子那裡買來的。”
他眉頭微躇,不知是信還是沒信。接著又問:“那令尊可知其來歷?”
我搖了搖頭,故作迷惑地說:“還請公子賜教。”
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將玉握在手中,負手看著遠處,若有所思。
“此玉名為子瑾,是上古高辛皇帝遺落於凡世的寶物。至今千年,一直被天家珍藏。當年,先儲君尚寧太子之正妃楊氏連喪兩子之後,產下唯一一位世子。先帝龍顏大悅,當即將此玉賞予小世子,並賜名‘子瑾’。
後來先帝駕崩,太子一門又慘遭變故,此玉便不知去向。前月,南域兵變,叛賊打著先帝的偽召和先儲遺孤尉子瑾的旗號要逼迫當今聖上退位。
所以,此玉不祥,請姑娘好生保管,以免被官家看到還冠以逆賊的罪名。”
語罷,長嘆一下,似乎是在將往事又封存起來,然後把玉遞予我。
我接過時,上面還留有他手中的餘溫。雖然對他的好意有些感激,卻無法接受他逆賊、反賊地稱呼子瑾。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說:“可是民間的傳聞卻與公子所言不甚相同。據說,徐太后也就是當年受寵的徐妃,在先帝病重時,她以自己父親徐繪勇將軍掌握京都禁軍之兵控制皇宮。皇帝殯天后,又密不發喪,並在一夜之間派人暗中滅掉太子全家,改了聖旨將自己唯一的兒子尉尚睿送上皇位。”
荷香驚恐地扯了扯我的衣肩,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
他轉過頭,本以為他會很驚訝,沒想到他只是感嘆:“姑娘真是好口才,如非女流恐怕定會成為社稷之福”隨後才說“只是這些話終究不妥。”
我說:“市井百姓沒有人不知道的。若是真,為何不能說實話。若是假,又哪怕別人說。”
他眼中閃過一些笑意,又坐了下來,我們之間有些沉默。
然後他看著我,表情嚴肅認真地說:“閔姑娘,我何時能去府上提親呢?”瞬間,原本緊張、凝固的氣氛又被他攪成一團糨糊。
我假裝羞澀,“夏月還不知公子貴姓呢?”
他有些猶豫,沒有立即回話。
我說:“公子不方便說的話,也不為難你,不說就是了。”
他還是回道:“我姓尉。”
果然。
我心裡感慨。不出所料,與子瑾如此相象又對皇家之物瞭若指掌。
我說:“在京都里有天家的姓氏,想必公子定是皇親國戚的貴人。”
他擺擺手:“只是仰仗著祖宗而已。”
“哦,”我似恍然大悟地揶揄他“公子意思是自己是個仗著老子吃喝玩樂的二世祖?”
他這才發現我是在為方才的捉弄而報復,無可奈何地笑起搖頭。
我站起來輕輕欠身說:“尉公子,玉已取回就此告辭,提親的事就不必了。不過要是公子日後染上什麼惡疾或者不治之症,到我家來就診必定分文不取以報還玉之恩。”
說罷,領著荷香離去。留下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此時我才看見遠處有人立了很久,似乎不敢前來打攪,看我離開才走近。那少年似有十八、九歲,長得清秀蒼白,離我有幾尺開外時就鞠了一躬,我也淺淺還禮。他這才急沖沖地向那姓尉的男子走去。
第4章
回望頤山,起霧了。
山藏雲中,林在霧裡。
那個青衣男子的一切又變得不真實起來。不自覺地拿出袖中的玉佩放在眼前端詳,子瑾的玉,還好完整無缺。
忽然,又嗅到那個綠糙與暖陽交錯的芬芳。我想,僅僅放在那裡一日竟也沾上了他的氣息。
荷香好象突然想起什麼大聲說道:
“小姐,你忘了告訴那個尉公子我們住哪兒了,他如何來看病呢?”
“你還怕他不來呀?”況且他是官家的人,身份特殊。不能過多牽扯。
“荷香倒還不討厭他。”
我停下來,有些吃驚問。
“為何?”
荷香笑了,“第一見到有那樣逼出小姐說出芳名的,和小姐真是半斤八兩。”
我拍了一下她的頭,瞪著眼說:“死丫頭!”
“哦!”
她應了一聲,很不服氣,低落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又神情興奮地追上我。
“可是,他讓小姐和以前一樣……“她瞅了我一眼,沒敢繼續說。
“一樣蠻橫,一樣無理,不饒人。是不是?”我沒好氣地把下面她不好出口的話接了下去。
荷香調皮地吐舌頭,我抬起手又打了一下她的頭。
這時。
雪花,毫無徵兆地從天降下。整片整片地在腳邊蔓延,像是錦洛郡春季繁盛的梨花花瓣。我仰望雪空,手裡還輕輕握著涼氣刺骨的玉佩。
娘去世的春日。
我躲在林中哭泣。
身後還有子瑾。他寧靜地在一旁不發一言地守著我。
許久、許久之後,天色漸漸暗去。
我擦去淚痕,轉身問他。有一天,爹爹和子瑾是不是也會這樣離開我。
風把細碎的梨花瓣吹散到頭髮上。他站在梨花樹下,面容俊秀如美玉,眼神清澈、明亮。他只是伸手摺下身邊的一枝潔白若雪的花蔟。走過來,插在我耳際的髮鬢上。
緩緩地說。
永不。
他總是會用最簡潔的字句來表達自己的心境,時常會讓人感動地落下淚來。
子瑾不是個善於徘徊於塵世中醜陋人性的人,他有時候在我眼中清澈地就家鄉春季的湖水。可是他卻那樣做了,因為他從出生開始就意味著有了一種無法選擇的人生。即使,那些塵封往事已過去多年。
臘月十五的時候,鋪子裡來瞧病的人不是很多,天氣凍得讓人不想出屋。我也開始從陳四叔那裡學會理帳,在店裡人手不夠時幫幫忙。四叔本是姥爺的遠房堂親,在西域做過小生意可惜砸了。從外地回來一家人溫飽都有問題,卻不通什麼醫理,於是便來店裡管管帳本,畢竟是自家人,也放心。姥姥還一直感嘆,委屈了我,讓一個姑娘家出來在外面拋頭露面的。我倒還不怎麼介意。
我喜歡聽四叔說話,他四處闖蕩,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與人閒話時無論扯到什麼,最後都總愛加一句。唉,外戚當權,社稷之不幸。仿佛這就是一切惡事的本源。那時,我並不能完全明了,想當然地以為他指的外戚是當朝皇后的娘家。
下午,姥姥從隔壁的米店王家串門回來,興沖沖地走進屋對我說:“你王嬸說,明姜巷的珠寶店來了一批新貨。月兒也去挑件首飾,過年了好生打扮打扮。”
我淺笑搖搖頭:“不用了,姥姥。又不見什麼人。”
姥姥哪會依我:“誰說的。快去快去。”
我賴不過,只好與荷香出門。
街上依舊是喧囂,繁雜。
店裡的老闆熱情地拿出很多首飾放在柜上。
耳鐺、玉鐲、雲簪、步搖、珠花……一個並一個地擺著。琳琅滿目,華光耀眼。
我卻獨獨看到了一個小鈿子。
那是用金片打制而成的團花。
在一個葵花狀的花蕊四周,分別有八個獨立的花瓣,每瓣中都凹進一層。突出的地方分別用金絲累成網紋,瓣子之後,又以八片花瓣襯托。
晃眼一看,就似一朵含蓄綻開的山jú。
我的目光再也挪不開,伸手將它拿了起來。
店家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身材微胖。見到這情況連忙附和。
“姑娘真是好眼力。這金鈿是本店最上等的好貨,整個京都就此一件。”
我本想只是來看看,敷衍姥姥而已。可惜再怎麼說也是個小女子,對這小鈿子動了心。
我抬眼問:“多少錢?”
他白胖的臉把眼睛擠成一條線,眯者說:“福州訪宇軒的珍品,”朝我比了個手勢,“一百二十兩。”
我在心中倒吸了口涼氣。
一百二十兩,是小戶人家一年的開銷。
若是爹爹在世,我或許還會吵著不肯罷休。
可惜……
我勉強地向店家笑笑,說:“再看看別的。”帶著尷尬。
忽然,身後有個似乎熟悉的聲音響起:“什么小玩意兒,也讓我瞧瞧。”
我轉頭,又是他。
青衣,暗香,明朗若驕陽的笑容照在日影中。
後進來的是前些日子打過照面的白淨少年。
他說罷,就要來拿我手中捏著的金鈿。
我原本是要放下的,可是經他這麼無禮一奪,竟然激起了我的怒氣,就不放開便宜了他。說:“請公子鬆手。”
他卻只是問店家:“多少銀子,我買了。”
店家見他看似出手闊綽的人,哈著腰:“一百二十兩。小的這就給你包上。”說這用一條fèng的小眼瞟我,示意不要擋著他的財路。
我從小哪裡受過這種委屈甚至是欺負,更是坳上了勁,死不放開,說:“我又沒有說我不要。”脫出口時也沒有底氣。
於是,他拿鈿頭,我拿鈿尾。
僵持。
荷香在一旁也幫忙說:“尉公子,你一個大男人買這髮飾做什麼?”
“買給我喜愛的女子,所以還請閔姑娘承讓。”說這話時似笑非笑,還猛地把臉湊過來,直直地盯著我看。
眼睛離我只有兩寸,透過他的眸子映出的我,臉色剎然蒼白。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收緊,異樣的感覺從雙手的掌中向全身蔓延開來。一點一點鬆開自己的手。
他心滿意足地拿走金鈿,在手中把玩,說:“我也不能總讓著你。”
路上,荷香幾次低首說:“小姐……”卻什麼也沒接下去。我知道她難過,為的是此時的家境,而我卻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她一直都是個不會掩飾自己的孩子。
我倒是淡然帶過:“反正我也不喜歡。”神情輕鬆地牽起她的手說:“咱們到玉花街給你買盒胭脂去。”
其實,心中遠不如臉上那麼平靜。各種複雜的情緒在體內相互交匯、渲染。說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