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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笑在臉上停頓。
那一瞬間,彼此相對,無言。只聽見嘩嘩的雨聲。目光交織。他的唇微微地動了一下,然後低下頭來。我知道他要做什麼,卻沒有迴避。紅霞泛上臉蛋,緩緩地閉上眼睛。
第12章
突然,“吱呀”,身邊的門開了。這意外的事情並沒有讓對此或許習以為常的他收回動作,只是我猛地就站到一邊去了。
開門的老者便是剛才在碑界處高聲提醒我們的農夫。他與尚睿的幾句來回後得知我們是路過避雨,也樂呵呵地將之請進屋。
屋中樑上掛了曬乾後金黃的玉米,牆角堆的紅薯,泥還沾在上面。隔壁的灶頭然著火,偶爾能聽見乾柴燃燒的“噼啪”聲。屋子裡飄蕩著淡淡的青煙,有種祥和安靜的味道。坐在原木粗製的長條凳上,臉頰的嫣紅想必還未完全褪去。
若不是這突如其來的打斷,當時我或許會回應他,然後對他說:“尚睿,我們都不要再回去了。”
只是差一點點,那即將脫口而出的話,最終還是被淹沒了……
而我清清楚楚地明白,尉尚睿,他可以義無返顧地為我而死,卻不能同我寧靜與平庸地攜手此生。他原本就不會屬於世間的任何一個女子。
老漢燒開水,沏了苦茶端來。寒暄之後才了解,原來老漢姓蔣,祖輩就定居於此。大兒子兩年前從了軍,後來南域起了戰事,便被調遣到魏陽守城。而今這個狀況下也是生死未卜。今日鎮上逢集,小兒子就陪這他娘又去集上打探消息去了。
尚睿聽了默不作聲。這一席話又將我們從朦朧的雨聲中拉回了現世。天下、權勢、家仇、國恨、愛欲、親情,每個俗人身上都有太多要背負的東西。
我能做的也只是講些讓人寬慰的句子,沒想到老漢卻樂觀地說:“不礙事,我這兒子也不知像誰,滑得很。命大,前幾日還請了個算命先生卜了一掛,他也這麼說,我們也就信了。”語罷,紅黑的臉,張嘴一笑,又進灶房添柴火去了。
雨停時已近黃昏。匆匆告辭,趁天還未黑之前向老漢提的小鎮趕去投宿。
說是小鎮,其實也就只是延續了幾百尺長的一串商鋪。直來直去,一眼就可以望到街盡頭處的田埂。果然是趕集,雨後,做買賣的、走親戚的、閒逛的一下子都從屋檐底下冒了出來,熱鬧非凡。
人多起來,他便下地牽馬,而依舊讓我坐在上面。他說:“地上泥髒,別把鞋子透濕了。”
馬隨著他手中的韁繩走得很穩。
整個小鎮也只有一家客棧,窄窄地兩層,托店小二系了馬,被引進屋。掌柜的長得乾瘦,笑起來五官擠作一團,問:“二位住店?”
尚睿環顧四周:“兩間上等的客房。”
掌柜的堆笑、哈腰:“喲,公子,真不巧。今天逢集,人多。只剩二樓一間偏房了。”
他看了我一眼,對掌柜說:“好。”目光含笑。
房間不大,一推門正面便是對著後院的窗戶,側牆才是床,中間擺了圓桌,另一側牆是空蕩蕩的妝檯與盆架。倒還算乾淨。
小二送來壺茶,端了盆熱水,來回兩趟後說:“還有什麼就下樓吩咐。”帶上房門離開。
尚睿捲起袖子,透了透盆中的臉帕,擰乾了,遞到我眼前。我有些詫異,怕是他這樣的男子從未如此對待過什麼人。
他戲說:“憐香惜玉,這是我的專長。”
下樓吃晚飯那會兒,街面已是明燈初上。人比方才稀鬆了一些。
在人群中穿息時,突然就想起了上元燈節與他在京都市集同行的情景來。只過半月,卻遙遠地恍若隔世。與此地無法比擬的繁華。華燈耀眼,簫瑟如cháo,霓虹歌媚的京都夜景。
他讓我看對街一個熱氣騰騰懂得小麵攤,問:“吃那個?”
我點頭。
坐下後,既掌勺又收錢的中年男子唐突地說:“兩碗?”
原來麵攤上唯一賣的就是這蕎麥麵。
面被盛在大口的粗瓷碗中重重地放在桌上。直冒的熱氣熏在臉上,只有醬油的顏色。幸虧後面那男人又手抓了點蔥花撒上。夾起幾根,放在嘴前吹了吹,才入口。蕎麥的味道,吃起來粗糙、僵硬、又難咽,也沒有進味。
原本以為自小在宮廷中錦衣玉食長大的他會更加不習慣,但一抬眼瞼,他正埋頭吃地起勁。一點也不講究,三下兩下吃盡,還拿起碗把湯也喝了,用袖子一抹嘴說:“煮麵的,再來一碗。”
我不禁笑了。於朝野權臣間圓滑周旋的他,時而在我面前也會像個孩子般純真可愛。
這時,有路過的行人,以及臨桌吃麵的都時不時地朝我們張望。我想,也是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帝王氣勢太過明顯,即使在蒼茫人海中也鋒芒畢露,惹人注意。
卻聽見他說:“不曉得賣布的鋪子關門沒有。”
我擱下竹筷:“你要扯布?”
他擰眉,用眼神指了指打量我們的那些人:“弄塊厚料子把你的臉遮起來。那樣的笑顏被這群男人看到,豈不便宜了他們!”說罷,就笑出來。桀驁,軒昂,璀璨如初晨的暖日。
回到客棧後,又是風雨突變,雷電交加。
他點亮燭台說:“孤男寡女,共寢一夜,看來你只能嫁我了。”
我合衣躺在床上,將被子裹了個嚴實,有些緊張。雖然知道他也只是嘴上說說,但心裡還是怯怯的。
尚睿坐在桌旁,一手撐著下顎,透過燭火看我。窗外雷聲陣陣,偶爾閃電回突然照亮整個夜空。而在橘紅色火光下,屋內卻有種讓人安心的溫暖。
“夏月。”他喚我。
“恩?”我將目光從帳頂移向他。
“有沒有人說過你不似一般的女子。”
我想了想,搖頭“一般女子該是什麼樣?”
“她們恬嫻、順從。而你,聰慧、敏感卻又倔強、好強。”
我咬了咬下唇:“不討人喜歡?”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嘴和下巴。
“不。相處久了就會愈發地喜歡你。”他的目光膠著,讓我不敢回視。於是又將視線挪回帳頂的燈影中。“在皇宮裡從未有人教過我如何去愛。我想,大概就是把她放在身邊,讓我伸手可觸。所以也許就會在不經意就傷害到你了。”
“尚睿……”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聲音有些哽噻,卻說不出個下文來。
他笑:“被你念出來,確實很動聽。”
然後又繼續說:“小的時候剛學認字,很不喜歡父皇給的這個‘睿’嫌它麻煩。慪氣就將所有印著我名字的文書全部劃掉。後來,大哥來到錦宏宮看我說,明遠睿哲,無以倫比的名。總不能圖個方便叫‘尚一’吧。又把著我的手,一筆一畫地帶我寫。”
我說:“我一直都羨慕別人有兄長照顧。”
“其實我們兄弟幾人很生疏,別的姐妹也遠嫁四方。只有大哥待我很好,民間常言:長兄如父。現在細細想來事隔多年,都有些將大哥與父皇的臉混淆了。”
合著雷雨聲,他述說回憶時柔和的表情,映著案上緩緩搖曳的火苗,讓人看著就想微笑。
那時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還沒有意識到,他口中的大哥指的便是子瑾的父親。
不知聊到什麼時辰,大概是燭火燃盡便睡去。
半夜醒來,風雨雷電均停了。如水傾瀉的月光從木窗的fèng隙中透進屋內的圓桌上。下床,推開窗。雨後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客棧後院的玉蘭,過早地結出花朵,那潔白的花蕾染了月華變成透亮。
拌著微微有節奏的鼻息,他側趴在桌面。我從床塌取下一張薄被為輕輕他披好,之後端來一張圓凳放在旁邊,將頭臥在案面,細細端詳他。
熟睡的臉如嬰兒般柔軟。少了白日的凌厲與桀驁。鋒銳的眉角也平緩下來。月亮照著上面的粗瓷茶盞與他的臉,都泛著一層淡淡的光澤。
醒來時,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屋內只有我一個人。想必尚睿已下樓打點回程去了。窗戶關著,昨夜為他搭的薄被又被覆在我身上,蓋得好好的。昨夜不知何時居然挨著他的臉就安心地睡著了。
下地穿鞋時,他正好推門進來。那一照面,想到他醒後看到的景象,而且自己最後還被他抱回床塌就有些尷尬。一時慌了言語。
卻見他靜了一下,微微偏了偏頭,表情萬分委屈地朝我指著自己的脖子說:“落枕了。”既而調皮地苦笑。我翹起了嘴角,輕笑出聲。瞬時之間,一切的窘迫煙消雲散。
在回劍州的路上,尚睿突然問我:“夏月,你說何謂不孝?”
思索了一下回道:“孟子云:阿諛曲從,陷親不義為其一,家貧親老,不為祿仕為其二,不娶無子,絕先祖祀為其三。”說出之後我才發覺此話的多餘,不禁啞然失笑。其實,他想問的並不是這個,而是深埋心中的猶豫與困惑。
進劍州城前,尚睿不經意地停了馬,回望了幾眼遠處的崑崙墟。兩人一起靜默許久。看著很多景色又隱沒在蒙蒙雲煙中。
這兩日尚睿的一顰一笑閃爍眼前,卻也只能牢牢刻在心中。不知多年以後記憶是否也會隨著這漾河中的流水東逝而去。
忽然就想起四個字來:
浮生若夢。
第13章
回到怡園一切依舊,只是每個宮人看我時有了一種奇特的表情,似笑非笑,古怪異常。吃穿用度似乎也較之前幾日上了一個檔次,不過若是碧蓮有意無心地說說,我自然根本察覺不出這細弱的差別。
一整天都沒瞧見紫末的蹤影,碧蓮淡淡解釋道:“紫丫頭去別的園子頂差去了。”我點點頭,細想又不對,她們嫌棄她都來不及怎麼反倒讓她做事情。再問碧蓮又閃爍其詞,左右言它,不敢看我的眼睛。
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瞞住我,卻聽碧雲插話道:“姑娘昨夜可是與皇上宿在古舜的?”這一問立刻斷了我的思緒,羞紅了臉,頭都抬不起來。後來才知道事情早已經傳開,也許這就是那些宮人們態度轉換的原因。
“我……”本想如平時那般伶牙利痴地辯解,連吐了兩個“我”字卻又作罷。有些東西是越描越黑,就隨別人去吧。
又聽碧蓮道:“奴婢們雖然不了解姑娘有什麼苦衷,可是皇上他對姑娘真是……”
“皇上平日在宮中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打斷他的話,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不想聽也不敢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