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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言自語的聲音不大,但如果是武功高強的絕頂高手,隔著牆在窗外還是能聽到的,譬如——
月光下,窗台牆根處一塊長滿青苔的黝黑石頭動了動,外皮脫落,一個以奇怪的姿勢蜷縮的人影慢慢站起,捋了捋鬍子,對著窗子冷笑一聲:“小丫頭果然有些本事,竟再次看透了老夫的易容。呵呵,今日願賭服輸,來日再請教!”
蕭白客飛身而起,踏著清冷的月光絕塵而去。
他冷笑之後的話,是用密音大法穿牆而過,送進房內。這是絕頂高手才能做到的事情,同樣只有絕頂高手才能接收到。
杜小曼這個什麼武功都不懂的俗人當然沒有接收它的能力,她自言自語完畢,就翻了個身,呼嚕呼嚕地睡了。
好夢正酣時,一枚石子破窗而入,打在帳上,又反彈回來落到桌面,嗒的一聲脆響。
杜小曼一驚,一骨碌爬起身:“嗯?”
窗外,一個清脆婉轉的女聲朗朗道:“杜老闆,可否出門一敘?”
杜小曼愣了半晌,爬下床,打開房門。月色下,一道人影站在小院中的樹下。奇怪的是,這人方才喊得那麼大聲,其他的人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院子裡寂靜一片,其餘房間的房門和窗戶都緊緊閉著。
樹下的女子似乎看出了杜小曼的疑惑:“請放心,院中的其餘人,我都已讓他們暫時安睡,你我的談話絕對不可能有第二個人聽到。”
杜小曼硬著頭皮走近,那女子搖亮了一個火摺子,一瞬間,杜小曼看清了她的臉,倒抽一口冷氣。
是那次來酒樓吃飯的幾位月聖門的仙姑中領頭的那一位!
女子熄滅了火摺子,聲音里含著笑意:“杜老闆應該認得出我吧。我叫月芹,乃月聖門第三十二分舵的舵主。”
杜小曼驚恐地後退一步,月聖門的仙姑半夜找上門來,難道她們把自己當成了個什麼負心男人,或者要抓去做祭品?
月芹繼續道:“你也可以喊我芹姊。杜掌柜,我就免了拐彎抹角,開門見山說話了。你其實是個女子吧。”
杜小曼聽見這句話,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阿彌陀佛,這位鮮菇知道自己和她一樣都是女人,就不會是來要自己小命的了。
杜小曼用力點頭。
月芹走近兩步:“那天在酒樓中,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女扮男裝。一個正青春少艾的女子,背井離鄉,隱姓埋名,不惜扮成男人,拋頭露面,做市井生意。十有八九,是被男子所負,有不得已的苦衷。”
杜小曼默然,月聖門的鮮菇確實厲害,自己的來歷竟被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月芹在杜小曼面前站定,杜小曼感到兩道犀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你既然有錢開酒樓,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兒。被逼到如此地步,每天還要提心弔膽會不會被抓回去。這份氣魄,我很喜歡。”
杜小曼支吾了兩聲,再想往後退,月芹望著她,緩聲道:“你願不願意入我月聖門?”
天啊,月聖門,月聖門來招我入伙了!
杜小曼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收到傳說中秘密團體的邀請函,居然有種莫名的激動感。
月芹說:“你現在可以不必回答,有六天考慮,六天之後,仍然是這個時辰,我再來找你。”
杜小曼立刻說:“不必了,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多謝仙姑的好意,我很榮幸,但是,我目前並不想加入。”
月芹像是料到她會拒絕一樣,緊跟著開口道:“我明白,民間那些愚昧百姓,對我聖教一直頗有污衊。入我聖教,對你來說可能是比離家出逃更加難以決定的事情。你現在先別把話說那麼死,六天之後,說不定你就有另外的看法。”
杜小曼搖頭:“我並不是害怕江湖,也不是聽了不好的傳言而害怕貴派。只能說,是人各有志吧。我想過另外一種人生,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有錢花,快快樂樂地生活就可以了,以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月芹笑了笑:“你果然還是太年輕,應該是剛逃出來不久,不知道世間的辛苦。你被迫逃出來,對當年逼迫你的人,真的能不再怨恨?就算放下了,你以為在這市井之間就可以萬無一失地過活下去?你一個女子,竟然開酒樓,被你家人知道,真的能容你?他們如果抓到了你,會怎樣對你?他們逼迫你,有機會也不會放過你,你又何必放過他們。天下的女人已被逼的沒有了活路,為什麼我們不能靠自己找出一條活路。世道不公,我們要替上天,在世間立一條公正!”
這一番話,看似有理,也很有煽動性。杜小曼嘆了口氣:“是啊,你說的很對。但我這個人,就是走一步算一步。我覺得我現在活得很好,我是覺得自己過得好最重要,所以我暫時還是不想加入貴派,非常抱歉。”
月芹沉默片刻,道:“杜妹妹既然現在無意,我們不會強迫,但願有朝一日,你不要後悔。”飛身躍上樹枝,踏月而去。
杜小曼站在原地怔怔地走神。假如陸巽沒有和她分手,她大概不會精神恍惚出車禍,現在還在快快樂樂地上學。但是怨恨麼?杜小曼皺了皺眉,如果陸巽現在站在她面前,她頂多就是覺得無語吧。
唐晉媗被慕雲瀟羞辱,負氣自殺,她會想殺掉慕雲瀟和阮紫霽報仇雪恨嗎?不知道。
杜小曼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慢慢轉身準備回屋,一樓一扇門忽然吱呀開了,一條人影立在門前:“掌柜的,你在猶豫要不要加入月聖門?”
杜小曼嚇了一跳,時闌走過來,在她面前站定:“掌柜的請放心,其他人應該被迷香迷著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沒人聽到你我說話。”
杜小曼戒備地後退一步,緊緊盯著他:“那,你怎麼醒著。”
時闌笑了笑:“在下的體質比較特殊,天生不容易被迷香迷倒。”
不是體質特殊,是大哥你武功精湛,平常迷香對你不起作用吧。杜小曼懶得戳穿他,反問:“你剛才都聽見了?”
時闌大方地承認:“吾一直趴在門fèng上,從頭聽到尾。掌柜的,你真的無意加入月聖門?”
杜小曼坦蕩地點頭:“沒錯,我不打算加入,我對月聖門暫時沒有興趣。”
時闌道:“哦?你覺得月聖門是邪教?這世上,什麼是正,什麼是邪,其實並沒有定論。”在月色中,他的聲音有種平時沒有的清冷。
杜小曼聳聳肩:“嗯,是沒有絕對的正邪沒錯,但是她們的做法我沒法贊同。月聖門從創立,好像就被一種很奇怪的理論控制,越走越遠。比如謝少主說的那兩件案子,她們現在可以動手殺掉寡情薄倖的丈夫,留下那個小孩,保不准哪天就會說負心男生下的孩子也不會是好東西,留下也是禍害,喀喇也給殺掉了。”
月聖門頂著維護正義的名義,實際是想把自己變成真理和正義,凌駕在法律之上,隨意制裁他人。非常恐怖。
時闌悠然道:“你認為那些被月聖門殺掉的男人無辜?他們寡情薄倖,甚至逼死結髮妻,你應該也有過近似經歷,難道你認為該對他們手下留情,或者放了他們?”
杜小曼頓了一頓,說:“這就是月聖門高明的地方,偷換概念。沒錯,那些男人各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非常適合被唾棄,抽打。所以,忽然有個組織跑過來,告訴那些被渣男迫害的女人,可以讓她們有條件報想報的仇,出想出的氣,對她們來說真的很誘惑。於是,這個組織越來越大,組織的領導人成了這些女人的救世主,她們的神,她們無條件地崇拜,久而久之,她們就會認為,組織命令,等同於該殺,喪失掉自己的判斷,代表月亮到處消滅那些組織想殺的人。”
這樣的橋段,真的是影視小說中屢見不鮮。哼哼,什麼替天行道,幫助可憐的怨婦們殺掉負心人,都是擴大邪教的手段而已。
月聖門,它就是個邪教!利用可憐的女子的報復心理,將女人都變成變態鮮菇的邪教!
時闌忽然哈哈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杜小曼詫異地問:“你傻了麼?”
時闌擦著笑出的眼淚搖頭:“沒有,只是發現……我確實錯得很厲害而已。”
他強忍住笑意,伸手揉了揉杜小曼的頭頂:“你啊,我還真的需要刮目相看。”
杜小曼的雞皮疙瘩森森地冒了出來,猛地後退兩步。
時闌忽然又說:“對了,你剛才說負心人說得如此咬牙切齒,應該是也有此種經歷吧。”
杜小曼和時闌一起在樹下的石桌邊坐下,月光從頭頂上灑下來,夜風很清慡。
反正也沒什麼可隱瞞的,杜小曼就直慡地說:“我的事情說了你可能也不相信。我是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來。那個地方和這裡,完全不一樣。”
時闌坐在杜小曼對面,靜靜聆聽,月光下只能辨認出他的輪廓,但杜小曼卻下意識地知道他正在凝視著自己。
她繼續往下說:“我們那個地方,有很多這裡沒有的東西,民風比這裡開放的多,男女可以在同一個學校里上學。我喜歡的人,他就是我的同學。”
時闌語聲中充滿了懷疑:“你念過書?你明明字寫得像狗爬一樣。”
杜小曼悻悻地說:“那是我不會用毛筆!我們用的字和這裡的文字雖然很像,但有很多都不一樣,叫簡化字。你見過橫排的書嗎?你知道什麼叫鋼筆原子筆麼?不知道吧,不知道就別亂插話。”
時闌嘆了口氣:“好吧,你請繼續,我不說了。”
杜小曼接著往下說:“我喜歡的人,他很帥,我很一般,沒想過他能喜歡我。”
她開始回顧自己和陸巽因酸辣粉開始交往的歷史,回顧陸巽曾經陪她逛街,和她一起牽手走過燈火燦爛的街道,等等等等……
“在我們那裡,這樣交往是很正常的事情。後來……後來他看上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就把我甩了。”
時闌一言不發地坐著,杜小曼扯著嘴角笑了笑:“當然了,那個女孩子很漂亮又聰明,什麼都比我好,他們才是最般配的。他的選擇很正確。但我還是有點傷心。後來……後來我因為傷心,流落到了這裡來。”
時闌還是靜靜地未發一言。杜小曼揉了揉鼻子:“到了這裡之後,就很精彩了。我被……誤認為或者說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個女子其實早已經不在了。她的相公有一個很喜歡的表妹,兩人一起羞辱了她,讓她再也回不來了。我被當成了她,從那家裡逃了出來,到這裡開了酒樓。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