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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走後,俞眉遠方從拐角處走出。

    關於大安朝惠文帝的第二子,她有些印象。

    二皇子霍錚,字安隱,與太子霍汶同為惠文帝元妻崔元梅所出。

    他在出生之時便被還未登基的惠文帝送出宮,十歲方回,並立刻獲封晉王,是惠文帝在位期間最早封王的人。

    惠文帝在位期間,霍錚不涉朝政,不爭權勢,雖是帝後最寵愛的兒子,卻人如其字,安隱於府,直至其兄霍汶登基為帝,他方嶄露鋒芒。

    平定新王登基之時的五王之亂、輔佐其兄實行新政、剪除前朝錢相黨羽、治理京畿水系,他為大安朝殫精竭慮,從無私心。

    她唯一一次見他,就在他的喪禮之上。

    他畫過幅畫,墨山遠陽,孤雁繞林,一人一劍,揚風策馬,沖入林間。

    那時她困於將軍府的後宅,終日游戈於爭寵奪利的小伎倆之間,又兼身染奇毒,一見此畫便由然生出敬仰之意。

    也正因為這幅畫,她才清楚明白今生她所要追求的東西是什麼。

    可惜這樣磊落之人,卻薨於永樂八年,年僅三十歲,英年早逝。

    當時的皇帝,其兄霍汶在他靈前扶棺慟哭不已,後賜其諡號“文正”。

    而除了一個諡號外,他再也賜不了更多的東西。

    因為這位晉王殿下無後。

    他終生未娶。

    ……

    昭煜殿後的花園裡,也種了棵不知多少年的玉蘭樹。樹上的玉蘭開得正盛,風一吹便幽香四散。

    樹下安了張鋪著大毛褥子的羅漢榻。時值近夏,天氣漸熱,這大毛褥子在陽光顯得厚重沉悶,可榻上斜倚著的人卻絲毫不覺悶熱。

    漆黑長髮未束,披爻垂落,遮去他半張臉。他閉著眼懶懶歪著,腰下還蓋了張薄被,身上披件蓮青的鶴氅,寬大的衣袖垂在榻側。

    “殿下——”遠遠的,尖細聲音傳來。

    他直起身子睜了眸。長發被掃到臉頰兩側,露出一雙含墨點漆的眼眸,瞳中明光如長穹碎星,盛放滿天璀璨,讓人無端淪陷。這是張難以言繪的臉龐,稜角分明,俊美無邊,唇線硬朗,鼻樑挺直,本當是極為英挺的男兒之相,然而……蒼白皮膚與淺淡透明的唇色,又在這硬朗上添了矛盾的病態。

    來人跑得匆忙,到榻前時腳不慎踢到了一物。

    “咚……”空去的酒罈骨碌碌滾了老遠。

    “殿下,您又偷偷喝酒?”

    “小左,你好羅唆!”他掀了被,從榻上下地,“連酒都不讓我喝了,這日子還有什麼樂子?”

    “這不是為了您的身體著想。”小左忙將榻尾的一件披風拿起展開。

    “區區一壇酒,要不了我的命!”他淡道。

    “唉,殿下,雲谷的人來接您回去了。”小左追上去,將披風給他披上。

    這趟他的病發作得厲害,宮中御醫竟束手無策,他只能回雲谷。

    “知道了。”他一拂手,將背上的披風拂開。

    有件東西跟著他的動作從袖間輕飄飄落下。

    他眼神微怔,俯身拾起素青的絹帕,腦中忽閃過小白蘭似的女孩。

    他這人生平不喜承諾,唯獨給了她一個不大不小的承諾,可到頭來……他還是食言了。

    固執的姑娘,不知道是否還在樹下等他。

    玉蘭樹下,不見不散。

    呵……

    不見……不散……

    ……

    是年,大安朝發生兩件大事。

    二皇子霍錚回宮,即刻獲封晉王,成為當朝第一個封王的皇子。

    西疆狄蠻自漠北進犯,靖國候魏定懷以十萬魏家軍迎戰二十萬狄蠻大軍。

    戰事吃緊,朝野上下皆惶。

    俞眉遠知道這場戰前後近八年,魏家軍才將狄蠻盡數趕出漠北,保住了大安朝。

    自此,魏家軍聲名遠播,威名赫赫。

    所謂的赤膽忠魂,也由此而來。

    早已知道結局的事,她無暇顧及,也無力顧及。慈悲骨的線索全斷,她只能另作打算。

    若再逢險境,她不願自己仍像那夜一般,無能為力。

    手中有力,方有可為。

    為此,她暫拋一切——

    全心修練《歸海經》。

    ……

    第五年,魏家軍與狄蠻在嘉潼關浴血奮戰,靖國候魏定懷戰死。其子魏眠曦領兵三千偷襲敵營,怒斬敵將頭顱,隨後他接下帥印,領軍與狄蠻誓死交戰。

    一戰成名,魏家的赤袍小將揚名天下——赤膽之心,忠魂之後。

    同年,雲谷霍引以一人之力,在北邊大破薩烏擺下的乾坤戰陣,擊敗薩烏第一高手,又以雲谷之名領著近千江湖兒郎闖入薩烏大營,燒毀糧糙輜重,逼得薩烏不戰而退,解了大安朝腹背受敵的燃眉之急。

    至此,雲谷霍引,名動天下。

    劍落九霄,無人知君來。

    一諾,八年。

    玉蘭樹下,不見不散。

    相逢何期?

    第21章 豆蔻

    承和八年,狄蠻被盡數驅逐到了漠北喀斯河以西的荒原上。前後八年的苦戰,大安朝終於迎來最盛大的捷報。魏家軍班師回朝,大安朝萬民同慶,惠文帝大喜之際宣布大赦天下,整個兆京陷入狂歡。

    此前因戰事艱難,國庫吃緊,上至宮中貴人,下至販夫走足,都不敢大肆宴請作樂,如今都敞了懷的樂。宮裡論功行賞,慶典不斷;宮外夜夜笙歌,狂飲未眠,這樣的狂歡持續了一個夏天才漸漸淡去。

    歲月無聲,年年花似,年年人非。

    俞府的總角小兒已長至豆蔻年華。

    兆京九月,夏盡秋初,天還未冷,帶著夏日的後勁,熱得又悶又燥。俞府東園的花已換成了jú,各種顏色鬥彩似的在園子裡爭相盛開,縱是秋日葉黃,也未顯半點蕭瑟。

    暖意閣外的小園裡種了幾株桂樹,桂香綿綿,青嬈帶著兩個小丫頭正站在樹下扯了大花床單打桂花,預備摘淨了或醃成蜜或曬成干,喝粥泡茶里往裡頭扔一些,再寡淡的東西都香甜起來。

    俞眉遠嗜甜,喜花香,總變著花樣折騰吃的。

    “大清早的就忙上了?又是四姑娘的主意吧?”溫潤如玉的聲音從穿堂處傳來,一道纖細玲瓏的身影從紗櫥後緩緩清晰。

    “薇姑娘來了。”青嬈聞言停了手上動作,上前福身笑答,“可不就是我們家姑娘的主意。”

    五年前俞眉遠一出孝,惠夫人就讓她搬到了前頭的暖意閣,說是孝期過了,一個姑娘家也不好離群寡居,還是搬近些好,因而俞眉遠如今已和俞眉初一起住在暖意閣里。

    “你也別賴她,打量我不知道你們主僕兩人一個脾性,她是那主謀,你就是第一個幫凶!”於兮薇捂唇笑了,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有些日子不見,青嬈你漂亮了。”

    於兮薇年紀漸大,去年杜老太太作主給訂下門親事後,她就不好老出門,因而已在許久沒見過她們。時間隔久了,這麼猛一見,那變化便格外明顯,看得她暗暗稱奇。

    青嬈身上穿著半舊的素色比甲,下面系了條秋香色的裙子,腰間扎著藕荷色汗巾,顏色並不鮮亮,頭上挽著雙螺,發間只戴了家常的絨花。她也不愛脂粉,素著張臉,一身的尋常打扮,但恰是這尋常的打扮還掩不住她身上那股嫵媚,才叫人驚訝。

    飛勾的丹鳳眼,櫻桃似的小菱唇,笑裡帶著天生痴憨,眼裡含著脈脈情意,行動間就像要勾人似的。從前貌不驚人的小丫頭長開來,竟出落得嫵媚異常,難怪這幾年俞眉遠不怎麼使喚她出院門辦事,這樣的品貌別說是丫頭,就是擱在千金小姐身上,都容易招來禍事。

    “薇姑娘又拿人取笑。”青嬈被她看得臊了,笨拙地嗔了句。

    “你們四姑娘呢,可起了沒有?昨天老太太下了令不許遲,誰晚了就罰酒,你家姑娘可別又晚了。”於兮薇收了目光,說回正事。

    她話音才落,暖意閣東廂房的竹簾就被挑開。

    “薇姐姐不厚道,又在後頭編排我。”人影未現,俏音先出。

    和著笑意的聲音如九月雪花梨,汁足甜脆,咬上一口能潤口舌心肺,從耳朵就先甜到心裡去。於兮薇光聽這聲音,還沒來得及看清人,那人就拔腿小跑到她跟前,甜甜又叫了她一聲“姐姐”。

    於兮薇只覺眼前一亮,院裡所有顏色似都成了陪襯。

    倒不是眼前這人有什麼傾城之美,但就是莫名讓人覺得鮮活明亮。

    細看去,豆蔻年華的少女,穿了件穿花蛺蝶的嫣紅香雲綾襖,下面搭了條八幅彩雀戲櫻的寶藍馬面裙,那蝴蝶和彩雀似乎要跟著她的動作從衣上躍飛而出,靈動十分。她頭髮斜挽作墮馬髻,髻間簪著兩隻掐絲蝶鈿,輕巧討喜。

    這一身鮮艷顏色,尋常人穿了只怕要被壓過去,偏她俏生生往人眼前一站,就像是花蕊間停的蝶,誰都搶不過誰的鮮艷,蝶有花方艷,花有蝶方活,美得恰到好處。

    “你這丫頭,又長高了,更漂亮了。”於兮薇拉著她轉了一圈,方道。

    半年沒見,原本才到她耳根的姑娘已經和她一般高了,腰枝纖纖,脖頸似玉,已有渾然天成的嬌憨韻味,再看她目似寒星,眉似遠山,又有些旁人沒有的英氣,那笑唇一勾,便讓人不由自主想跟著笑。

    “快走吧,薇姐姐。”俞眉遠笑嘻嘻地接下夸,攜了她的手往外走去。

    “喲,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也怕晚去了要罰酒?”於兮薇稀罕道。

    “嘁。誰怕罰的那點酒。俞眉安的笄禮,我看她最好我別去,哼,我偏不如她意。”俞眉完眉梢一挑,朝天翻了個眼。

    “你啊,越大越不安分,好歹收斂些吧。知道外頭怎麼說你嗎?”於兮薇倦怒嗔道。

    “管他們怎麼說我,我自個兒活得舒坦,樂得自在就成了,旁人與我何干?”

    俞眉遠漫不經心回答。

    旁人如何說,她當然知道。

    可那又怎樣?

    她不在乎。

    ……

    俞府有個四姑娘,諢號“四霸王”。

    這兩年俞府的姑娘漸大,惠夫人開始帶著她們外出赴宴,參加貴人圈裡的一些往來應酬,俞府的姑娘名聲也漸漸出去了。大姑娘眉初溫柔聰穎,三姑娘眉安標緻伶俐,六姑娘眉婷天真可愛,唯獨這四姑娘眉遠……美則美矣,卻輸在了人品。

    刁蠻任性,張狂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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