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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比起其他人,霍引又更累些。其他人好歹輪休時還能歇歇,他卻不行。這趟走鏢幾大門派各出了些人,加在一塊也有二十來人,這二十來人的吃喝拉撒睡他都要顧全,還要盯著這一路的安危,便是難得抽空歇歇,臉色也總是沉斂。
俞眉遠沒見過這樣的霍引,收了平時嘻笑怒罵的神色,全是與他年紀並不相符的沉穩,看成倒比三十多歲的人來得內斂。
“霍大哥,兄弟們在林子裡打了幾隻山雞給烤了,你也嘗嘗鮮。”宋家堡弟子提著根樹枝走來,枝上插了只烤得金黃的山雞,沒有調料也香得叫人發饞。
出門有近十日,幾天時間下來,這些門派弟子已從最初的陌生與不服管束,到後來都被霍引收拾得服服帖帖,甭管年紀大小,都乖乖喊他一聲“霍大哥”。
天色已暗,林中黑漆,霍引正對著篝火看輿圖,見狀便收起輿圖接下了山雞。
他謝了聲,提著樹枝便往俞眉遠的馬車走去,還沒靠近,就看見俞眉遠和錢老六一起坐在馬車前頭,一人懷裡抱了個小酒罈子,手裡早就各抓了塊雞胸脯肉吃得正歡。
這丫頭的馬車簡直百寶箱,什麼都有,酒都藏了好幾壇。
霍引皺皺眉上前:“四娘,不能喝酒。”
“知道你的規矩,我可不敢違!”俞眉遠晃晃腳,抱著酒罈不肯放。
霍引走鏢有規矩,不許眾人在野外飲酒,以防醉酒誤事。他私底下行事不拘小節,但到了大事之上就變得一絲不苟。
“是清水!”錢六把酒罈晃得直響,“沒有酒,過過乾癮,霍哥。我們姑娘知道你的規矩。”
“是我誤會了,等過了這個山頭,就到前面鎮上,到時候請你們喝酒。”霍引說著將烤雞遞過去,“還要嗎?如心和青嬈呢,怎麼不見出來?”
“不要了。”俞眉遠推回去,“昨晚趕路,她們被顛得一宿未睡,現在正補著呢。”
“你呢?”霍引便自己撕了只腿子下來,問她。
篝火燒得噼叭作響,不時爆出火星,火色晃動不安,照得人臉全是明明滅滅的陰影與光斑。
“我沒事。”她輕描淡寫說著,又問,“小霍哥哥,你以前行走江湖都這麼辛苦嗎?”
“不然呢?你以為都像你遊山玩水那樣自在?”霍引失笑,“小丫頭你還嫩著,江湖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愜意舒坦。你當喝兩碗酒,會耍幾下鞭子,多走幾個地方,就算是行走江湖了嗎?”
“嗬,你倒教訓起我了?”俞眉遠挑了眉,眼中卻無怒意,“你倒和我說說,怎樣才叫行走江湖?”
“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當你真正踏進江湖,就會發現很多事已經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每個人的立場、信念、道義,都不一樣,有時堅持到最後的,不一定是你想要的結果。江湖就像個大染缸,想揚名立萬的人很多,每個人都被染成不同顏色,並不是黑白分明的。而你所感受到的這些艱辛,不過其中冰山一角。”霍引靠在了馬車上,一邊說話一邊啃著雞腿,和她說了幾句話,他就覺得自己餓了。
“聽起來你從前很辛苦?”俞眉遠盯著他,目色如月。
“苦……是挺辛苦。有次我為了抓個窮凶極惡的魔頭,整整追了他五天五夜,沒有闔過眼。”霍引啃完一隻雞腿,又撕了只雞翅,正想吃,忽想起雞翅是俞眉遠的喜好,便遞給她。
這次她沒拒絕,笑著接過,翅尖往嘴裡一送,卡蹦一聲就咬斷了。
“什麼魔頭?可是博嶺的天煞老賊?”錢六來了興致,忙問。
“正是。”霍引道。
“我聽江湖朋友提過這事,三言兩語聽得不痛快,霍哥快給我們說說。”錢六雞肉也不啃了,水也不喝了,只要聽他說。
“六哥,別問了。小霍哥哥幾天沒好好休息過,長篇大論的,你還讓不讓他睡覺?”俞眉遠不樂意,各瞪了兩人一眼,道,“快去休息,眼睛都熬摳摟了。”
“不礙事,我這會也睡不著,和你說說話剛好。”霍引心裡一暖,連日來的倦意都淡了些。他說著從她手裡抓過酒罈,想也沒想就往口中倒去。
俞眉遠要阻止都來不及。
“誒!”
那是她喝過的……
……
魏眠曦坐在離他們不遠處的樹下,他帶了四個親隨,圍在一起生了堆火。押鏢的事他們不管,只是隨行,這一路上與霍引等人相安無事,既不太接近,也不疏遠,有什麼事也都彼此商量著來。
篝火上用樹枝壘了架子,擱著小銅鍋,裡面滾著米花,發出咕嘟嘟的聲音,有人拿長木勺攪了攪米湯,覺得鍋里這飯食熟了,才用隨帶的陶碗先裝出半碗米湯,和風乾的牛肉與餅子一起,遞到魏眠曦眼前。
“將軍,你的臉色不太好,可是傷勢未愈?”那人順口問道。
魏眠曦接下乾糧,半碗米湯只擱在地上。
“我沒事。”他靠著樹杆坐著,目光落在遠處。
鏢車停在前頭,馬匹已經卸了轡頭,被牽去餵糙飲水,車子的箱籠上頭躺著沉睡的男人,鼾聲如雷,下頭生了兩堆火,各圍了些人,低聲笑談著,而離他們不遠的馬車上,叫他朝思暮想的人正晃著腳坐在車兒板子上。
這麼多天,他雖與她同行,兩人從頭到尾卻沒說超過三句話。
火光照不透這漆黑的樹林,那邊的人像街上的皮影戲,跟著火光一會明一會暗,魏眠曦連俞眉遠的模樣都看不清,只瞧出她頗開心,和霍引的笑聲隔得老遠也叫他聽得分明。
他撕了兩條肉乾進嘴,肉乾又硬又柴,他咬了兩口便吐到旁邊。
那邊又傳來清脆的聲音:“喂,把酒罈給我!”
他遠遠看去,霍引將酒罈背到自己身後不肯還她,兩人正在馬車前玩鬧,好不親昵。
這幾天,這樣的情景數不勝數。
魏眠曦眼睛被扎得難受,可要他轉頭不看,卻更痛苦。
“將軍,米湯涼了,可以吃了。”親隨將餅子撕成小塊扔進米湯里浸軟後端起,捧到他面前。
魏眠曦沒有反映。
“將軍?”親隨喚了喚,將碗遞到了他眼前。
“滾開。”他抬手打開那隻碗,暴戾開口。
陶碗落到糙地上,悶響一聲,碎作數塊,白色米湯濺了滿地。那親隨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卻深諳魏眠曦脾氣,當下便垂頭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話。
魏眠曦回過神,拂袖從地上站起,朝林子外頭行去,轉眼沒入夜色之間。
……
“終於肯出來見我了?”林深處的枝fèng間傳下來嫵媚的女音,有道纖細的人影躍下,落到了樹下。
“我沒讓你跟來。”魏眠曦面無表情地開口。
前頭那女子便緩步而來。她一身黑衣,烏髮綁成細辮,辮里纏著五色繩,顯非中原打扮,面上罩著銀亮面具,行來之時身姿搖曳,宛如池面未放的蓮。
“可我想跟著你。”她走到他面前,抬手揭下面具,露出張秀美的臉龐,狹長的眼眸,細小的檀口,鼻澀高高,既有些中原女子的婉約,可仔細看著,又有些關外深邃的輪廓,眼角勾起時媚態自生,分明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那眼角眉梢的風韻卻不輸任何人。
她說話間伸手,以指尖緩緩撫過他的臉頰。
“啪。”魏眠曦毫無憐惜拍掉她的手。
“俞眉婷,你做好你的本份就行,有事我自會尋你。”
“人家不是怕你被他們察覺露了餡,才想跟著你,好好保護你……”她不以為意,嘻嘻知道,“畢竟你的阿遠可不簡單呢。詐死離京一年半,竟還背著所有人練了武功,倒是出人意料。”
這話說到後面,便帶著咬牙切齒的恨。
“不要動她,聽清了嗎?”說起俞眉遠,魏眠曦便想起清晏莊的事。
“哈哈哈。”俞眉婷尖厲笑起,“這話你第一次找上我的時候就說過了,看來魏大將軍真是對她情根深種,但似乎她毫不領情呢。先是晉王,後來是霍引,她就是沒將你放在心裡,甚至連詐死都騙著你。心如死灰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不恨她嗎?”
“我和她的事,與你無關!”魏眠曦側過身,遙望遠山明月。
“你不恨,可我恨!當初你說《歸海經》和皇陵地圖都不在她身上,讓我們放過她,可如今呢?她練了《歸海經》,皇陵地圖肯定也在她身上!魏眠曦,你不會因為兒女情長而忘了我們之間的合作約定吧若是如此,我可不客氣了……”
她話未完,便有隻手伸來,突然間掐向她的喉嚨,俞眉婷心裡一驚,往後掠去,那手卻如影隨形,不肯放過。她退了幾步,撞到身後大樹,引得樹上落葉簌簌落下。
魏眠曦掐住她的喉嚨,將她按在了樹杆上。
“魏眠曦,你在清晏山莊救下她,破壞了我們全盤布置,還折了一個唐奇進去,這筆帳我還沒同你算呢!說好了合作,你卻臨時變卦!”俞眉婷察覺到喉嚨上的手越收越緊,氣漸漸跟不上來,她卻仍是說著。
“你跟我算帳?我還沒與你算帳呢!我只是叫你藏在樹上候命,可沒叫你擅自出手!”魏眠曦眉攏成川,神情猙獰,戾氣畢現。
“呵,你不是讓唐奇出手了嗎?唐奇殺不了她我便幫幫他!”
魏眠曦不說話,手上力道一大,又將她的頭往樹上壓去。他那時不知俞眉遠扮作段飛鳳,向唐奇下了殺令,可唐奇殺不了俞眉遠,倒是俞眉婷見到俞眉遠時發出的那一招,差一點叫她斃命。只消想想,魏眠曦就怒上心頭。
“怎麼?你心疼她?不是你下的殺令嗎?”俞眉婷嘲弄道。
“是,我下的殺令!”魏眠曦逼近她,在她耳邊道,“但你記著,她的人和她的命都是我的,就算要她死,也會由我親自動手,別的人沒有資格!”
俞眉婷已經喘不過氣來,只能像離水的魚,張著嘴大口吸氣。
“別觸我底限,要知道,這一年半我暗地裡幫你拿回的東西隨時都可以收回來。我們不是合作,你月尊教如今就是我手下的一條狗!我殺了你,再培養一條聽話的狗,也不費力。”
他冷冷說著,殺氣如絲,一縷縷緊縛向俞眉婷。
“放……手……”俞眉婷雙手摳向自己喉間的大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