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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便不再問他,她環顧四周。
滿地都伏著屍體,血色侵染天地,空氣中全是叫人反胃的腥鏽味。
送她和親的人,一個不剩。
她生於宮中,長於安寧,就是帝後死的那幾天,也沒見過如此多的死人,當下胃裡一陣翻湧,轉頭乾嘔不已。
“這些人是南疆除蒼羌之外最強悍部族巴雅族的人,為了挑起蒼羌與大安間的戰爭,所以伏擊了和親的隊伍,想坐收漁人之利。”左尚棠並未上前安慰她,只是面無表情說著。
長寧嘔了幾聲緩過勁來,轉頭望向他。
他很陌生。
“長寧,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裡,不去和親了。”左尚棠見到她的眼神,卻不由自主軟了語氣。
帶點無奈的溫柔,就像那年宮中九王作亂,他擋在她身前時的模樣。可歲月變遷,他和她都回不到從前。
“長寧?”見她怔怔的,他以為她嚇著,便朝前一步,向她伸了手。
山風清冷,四野血味濃郁,屍橫遍地,一切都不真實得像個夢,只有他的聲音和模樣,是熟悉的,可也陌生……
若是那年春天,他和她說了這句話該多好。
她曾放下公主身份,放下公主驕傲,告訴他——左尚棠,帶我走吧。
如果那時,他能這麼說,該多好?
她便不是大安朝的公主,只是他的長寧。
可如今……
她緩緩抬手,指尖觸向他朝她平展的掌。左尚棠見她猶豫著,便反手抓去,她卻猛地縮回手,讓他抓了個空。
“我不能和你走。”長寧一整衣襟,高傲抬頭。
她髮髻已亂,沾著幾根雜糙,一身華服染了血污沙礫,狼狽不堪,卻不過一眼,便散出天家矜貴,再也不是從前在他眼前嬌憨的小丫頭。
“為什麼?你說過要跟我走的。”左尚棠蹙眉道,胸中鈍痛瀰漫。
“可你拒絕了。”那是她一生之中最無畏的時刻,豁出所有的乞求,要他帶她離開,她願意隨他浪跡天涯,可他沒有接受,從此她便不再是他的長寧。
“那是因為……”他想解釋。
“不管因為什麼,你都拒絕了我。”長寧打斷他,“今天站在你眼前的是大安朝的長寧長公主,不再是昔年長寧。公主有公主的責任與使命,我既然同意來和親,便身負兩國交好之責,就算是我死了,屍體也要送到蒼羌王手中。”
大安內憂外患,已無法再經得起一場血戰,若和親失敗,南疆又起戰事,大安朝的江山便真的危在旦夕。這皇位不管是誰坐,都還是她霍家的江山,她既享了公主之尊十多年,自然有她該擔的責任。
她不能任性。
“長寧……”左尚棠竟無言以對。
“左統領,多謝你今日相救。若左統領還顧念你我昔日之誼,本宮請你……護送本宮前往蒼羌和親。此恩本宮必銘記於心。”
長寧說著雙手在胸前交握,朝他行了宮禮。
公主威儀,無人可及。
從此,她也只是公主。
……
獵鷹於空盤旋一圈之後撲下,懸崖上站著的白衣男人抬手,那鷹便穩穩落在了他手腕上。
“國師,他們真會將大安公主護送到王身邊嗎?”一個青衣小童好奇問道。
他抬手讓鷹站到了自己肩頭,道:“會的。”
“國師料事如神,好厲害。”小童頓露傾慕。
“走吧。”他揉揉小童的頭,轉身朝山下行去。
“現在我們要去哪裡?”小童快步跟在他身邊。
“鳴沙關,桑陵城。往音燭已破,魂引被人放了出來,我要去收回。”他轉頭朝小童一笑。
容顏清俊,似玉琢而成。
蒼羌國師雲照,人如其名,如雲光曦照。
第196章 完結章(上)
黑暗撕開一道狹長的光fèng,夜幕才破,桑陵城外的將士已經齊集。
風有些大,吹得沙礫亂飛。
俞眉遠已經側身坐在馬背上,被霍錚的斗篷裹著,睡得正酣,並沒看到眼前萬軍齊發的場面。昨日白天她睡得太多,到了晚上睡不著,天明才闔上了眼,如今睡得天昏地暗。
霍錚並沒打算叫醒她,只將她牢牢護在懷裡。
一聲令下,出發的號角隨之吹響。
馬蹄踏沙,大軍緩緩動起,遠觀而去,如盤伏沙間的蛟龍。
俞眉遠在馬背上被顛了兩下,眼睛睜開一條fèng,只看到乏著光澤的鎧甲,她蠕了蠕,雙手自覺纏上了他的腰。霍錚低頭,見她粘他越來越緊的模樣,不由自主揚起個笑。
“阿遠,我們出發了。”他一手摟緊了她,另一手一抖馬韁,雙腿猛地一夾馬腹。
原本緩行的馬兒一步躍出,朝前路奔去。
桑陵城漸行漸遠,很快被大漠起伏的沙巒遮去。
天已透亮。
……
承和十三年的春末,晉王妃俞四娘帶三千兒郎困守桑陵,晉王霍錚帶兩萬兵馬突圍而入,與妻同守沙城,守城一共戰了五場,最後一役,魏家軍統帥魏眠曦戰死,魏家軍退回赤潼;同月,太子霍汶率兵秘攻赤潼,與十萬魏家軍在赤潼關前的秋水原上血戰,大破赤潼關。
承和十三年夏末,太子霍汶為帥,晉王霍錚為前鋒,率二十萬兵馬一路往東,直奔兆京。
承和十三年秋,宮中異/變。新皇霍簡突然發狂,在後宮揮劍斬殺妃嬪一十五人,被人關入成淵殿,皇后魏枕月獨攬朝政。魏眠曦戰死,月尊教遭中原武林聯合追剿,歡喜膏來源被截斷,京城中服食歡喜膏的官員接連發狂,不受控制,朝廷岌岌可危。歡喜膏之秘東窗事發,朝野上下俱震,魏後手段狠辣,剷除異已,弄得京城人人自危,不服者日漸增加。
承和十三年冬,大雪封城,霍汶大軍殺到兆京。霍錚與俞四披甲臨城,一人揮紅纓長/槍,一人舞碧影長鞭,率軍攻城。京中正因歡喜膏之事鬧得滿城風雨,又兼霍簡被囚,魏後臨政,朝野上下不服者甚眾,又有霍汶手執遺詔玉璽在外,沒有幾日兆京城門便被人從里打開,迎霍汶入城。魏枕月帶著霍簡由魏家軍餘部護著,從兆京往東逃往濟陽,躲在了濟陽的行宮中,想改都濟陽,另立新政。
同一時間,霍汶在兆京登基為帝,命晉王霍錚追剿霍簡和魏枕月。追剿的兵馬分作三路,三軍齊下包圍濟陽,姜夢虎得封鎮遠將軍,為左中兩路兵馬之將,右翼兵馬則由俞四掛帥,三路大軍皆由霍錚統領。俞家四娘眉遠成為大安朝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女將,被民間稱作紅巾神箭,軍中皆稱其——俞帥。
霍錚與她,並肩沙場。
承和十三年冬末,濟陽城破,大軍包圍濟陽行宮,霍簡在宮中眺天台上自盡。
一切塵埃落定。
……
“娘娘!他們攻進來了,皇上已經被逼自盡,如今正往這裡來,您快逃吧。”
宮女慌張而來,滿面涕淚地跪在空蕩蕩的殿中央。
魏枕月揮手,叫她離開。
濟陽行宮不如兆京的皇城,這裡很冷。歲末的寒意夾著凜冽的風,從敞開的宮門湧入,似乎再穿多少件衣服都擋不住寒意。
魏枕月平靜坐在殿中,聽宮外喧囂的刀刃聲與漸漸逼近的腳步。
充滿刀光劍影的廝殺聲里,忽有幾個聲音傳來。
“俞帥的鞭法越發了得,改天與我切磋切磋吧。”一個渾厚聲音響起。
“鎮遠將軍過獎了,若要切磋俞四隨時奉陪。”接著便是清脆的女音,悅耳動聽,入耳便覺精神十足。
“呵,你可莫忘了你這鞭法是誰教的。當日苦苦要我收你為徒,我現在給你機會,你拜我為師如何?”清潤的男音仿佛有形,似冬日暖陽。
殿上的魏枕月眼中起了波瀾,塗了正紅胭脂的唇緩緩扯開些笑,像回憶起某些遙遠的日子,無憂的少女時光中有個人忽然闖入,叫她記了一輩子。
“當時不收,現在你沒機會了!”一串鈴般笑聲跟著響起,無絲毫改變。
“也罷,比起當你師父,我還是更願意做你夫君。”清潤的男音跟著笑起,朗朗長笑,散霧拔雲。
魏枕月目光盯住大殿門口,殿口的光芒之下,有人疾步而來。
霍錚與俞眉遠並肩入殿。兩人身著同樣的鎧甲,頭上皆是雪羽戰盔,霍錚的英俊添了沉穩,俞眉遠的嬌俏添了英氣,誰也不會遮去誰的光,誰也搶不了誰的風采,像一分為二的兩枚半月玉壁,合在一起時方成圓滿。
天造地設似的合拍。
進了殿,他們便收起在外頭時嘻笑怒罵的模樣,俞眉遠目光隨意從殿上掃過,最後落在魏枕月身上,魏枕月便覺得她這目光犀利逼人,與從前已不可同日而語。
一年的沙場征戰,俞眉遠身上早就添了果毅沉著,無需言語便帶三分威懾氣勢。
浸過血的眼眸,自有不動聲色的凜冽。
與她一比,魏枕月頓覺得自己這身皇后的行頭可笑可悲,像重重束縛,緊緊把她綁在這裡。為了今日的相逢,她特地穿上了厚重繁複的皇后冠服,往臉上擦了一層又一層脂粉,她想著,即便是死,她也要從從容容,叫他驚艷。
可如今,她忽然發現,他身邊那人便是素麵朝天,不著紅妝,也勝她萬分。
而從她做選擇的那日起,她就已經一敗塗地,這愛情,她連戰場都沒有踏上過。
霍俞二人並不說話,只將一切交由姜夢虎處理。姜夢虎還算客氣,開口請魏枕月出殿,並沒動粗。畢竟是皇親,名字都記在皇家宗譜之上,他自然也要將他們帶回京城聽憑霍汶發落,只是可惜霍簡自盡了,只留下魏枕月,且無子嗣。
魏枕月整整衣冠站起,這衣服壓得人透不過氣,然而她仍要一步一步,在他們目光下從容走過。
行至殿口,她止步。
借著殿門口的陽光,俞眉遠看清楚了盛裝的魏枕月。
分明正值大好年華,卻透出垂暮死氣。
“霍錚,她到底有什麼好,能叫你與我哥哥如此痴戀?”到底心有不甘,她轉過頭,尖銳開口。
霍錚和俞眉遠對視一眼,淡道:“無關好壞,她縱有萬般臭脾氣,我也戀她,因為她是俞眉遠。”
“……”臭脾氣,他在說她?俞眉遠瞪他一眼。
“是嗎?你真不計較她與我哥哥的事?怕是你未親眼所見吧,她在我靖遠候府與我哥哥柔情蜜意,又與他大婚,滿城皆知她一女二嫁,當真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