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死去的人,如同塵埃落定的戰局,對手已遠,只剩她一人憑弔。
……
胡亂用完午飯,俞宗翰瞧出俞眉遠心不在焉,也沒多留,揮手就讓她離了沐善居。
時間早已過了巳時。
俞眉遠一個人跑到園角的玉蘭樹下,樹下只有滿地殘花。她錯過了時間,也不知霍引有沒有來。
不甘心地踢了兩腳石子,她悶悶地坐到石凳上,盯著前方思忖著下一步要怎麼走。
耳畔忽然傳來陣沙沙作響的聲音。
樹上紛紛揚揚落下一陣花雨,灑了她滿頭滿肩。
這時間沒有風,怎會有落花?
俞眉遠心一驚,抬了頭。
玉蘭樹粗壯的枝杆上坐了個熟悉的人,這人正扯著根枝椏不斷搖晃著。
“霍引!”俞眉遠跳了起來。
晶亮的眼,森白的牙,霍引笑得燦爛。
“小丫頭,你跟我說說,莫羅藏在哪裡?”
第18章 承諾
葉fèng間的碎光斑駁,藏在樹上的少年跳下時惹得枝葉婆娑,碎光搖曳如浪。
霍引今天換了身顏色。
黛藍的衣,鴉青的裳,腰間束著蒼色的絛子,衣裳皆為純色,毫無織紋。他長發高束,無冠無帽,只扎著與腰間絛子同色的束帶,腦後馬尾似的長髮便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晃動,英姿勃發,若是此刻他手裡再拿柄劍,便活脫脫是茶館評談里描繪的少年俠士。
“你不是不相信我的話嗎?”俞眉遠一腳踏上石凳,個頭便與他一般高。
他唇角一翹,目光落在她手上。
“小阿遠,把手伸出來我看看。”
俞眉遠不解,疑惑地伸出兩個拳頭。
掌中的傷口已結痂,痂沿有些癢,她兩手握成拳撓了撓傷口。
“別撓了,再撓要留疤。”霍引毫不客氣地在她手腕上輕敲一下,又往她手裡塞了只白瓷瓶,“回去叫人給你抹上,保管你的小手又白又嫩。”
“哦。”俞眉遠握了瓶子,瓷瓶溫熱,還帶著他的體溫,“謝謝。”
“要謝我?那快把莫羅的下落說來。”少年挑了眉笑道。
她心裡那點感激便煙消雲散。
“不成,你還沒答應我帶我去抓他。”
霍引一撫額,想著這小丫頭怎麼就這麼固執,又精明地騙不過去?
“你先說,若是你說得有道理,我再考慮考慮。”
在園裡大張旗鼓地搜查了幾天,連角落裡的雞都搜出來了,偏偏就沒有莫羅的影子,要不是那日他救小阿遠時碰巧遇上了,只怕他也以為自己消息出錯。只可恨那天對手又添了個功力更高的,他又要護她平安,根本無法出手。
如今俞府上下都因這事不痛快了,再這麼下去,別說京兆尹的面子他們不賣,就是皇帝老兒出來恐怕也不頂用。
雖不知六歲的俞眉遠能有什麼見地,但這一籌莫展之刻他就是想起了她。
“那你跟我來,我們邊走邊說。”俞眉遠從凳上跳下,小大人似的和他有商有量起來。
霍引只得跟上。
……
時近正午,園裡陽光灼熱,雀鳥蟑鳴此起彼伏,大日頭底頭人蹤稀少,園中諸人都躲到屋裡避暑去了。俞眉遠帶著霍引往飛巒抱翠行去,一路上也沒遇見什麼人。
“俞家門第森嚴,不論外院內宅皆有護院並僕婦看守。夜裡園門上鎖,也有人值夜,且每隔半個時辰都有人巡視。外人若無名帖引薦,連大門都進不來。莫羅雖然功夫了得,要想悄無聲息潛入怕是不可能。”俞眉遠用手背抹了把臉頰的細汗,細細說道。
這話她沒說全,俞府豈止是有護院,甚至還設了暗哨,可不像一般官宦人家。這事兒還是上輩子九王作亂,她為了幫助魏眠曦而打探出來的。俞宗翰暗地裡還幫皇帝做些隱秘的事,至於是何事,她就不知了。
莫羅要想瞞過這些暗哨的耳目進入府里,基本不可能。
霍引武功高強,這幾天在俞府行事自然也早已看出端倪,她沒有明說,他便也不點透,只是他聽她言下之意仿佛俞家只是外人,難免有些奇怪。
“俞家?”霍引疑道。
俞眉遠沒理會,仍自顧自說著。
“如今他既已進來,這幾天你們在園裡動靜這麼大,早就打糙驚蛇。若我是他,恐怕這會已經躲出去了。”
“不可能。皇甫大人早已派人守住貴府各個要道,再加上貴府那些好手,我們大張旗鼓的搜查,正是為了將他從暗處逼出,好趁他逃離時將他擒住。”
不知不覺間,霍引收了玩笑和輕視的心,正色起來。
“那麼你們逼出他了嗎?又或者是有他的蹤跡了?”
“沒有。說來也怪,若這人真在貴府,我們搜了這麼久也該有點進展,可他就跟石沉泥潭般,一點痕跡都沒露出。”霍引說著,人繞過俞眉遠,站到她的左側。這條路涼蔭處狹窄,站不下兩個人,他便不動聲色地將裡面太陽曬不到的地方讓給了她。
小丫頭已經熱得雙頰通紅了。
“這麼搜都搜不著他,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他在府里有個掩人耳目的身份;二是他有其他隱蔽的逃路。”俞眉遠側仰了頭望他,“那日你我在疊石上遇到的女子,是俞府里的人。沒什麼比給莫羅安排個身份更安全的辦法了。你以為他是潛入俞府的,可他若是光明正大進來的呢?”
“俞府的人?你這麼肯定?”霍引反問她。
“她身上有五靈香的味道。五靈香乃是我俞家祖上傳下的調香秘方,只供俞家後宅女眷。在俞家除了太太姑娘之外,但凡有些臉面的丫頭婆子,也會賞些五靈香,只不許外傳。”俞眉遠耐心解釋後,方又續道,“你只需找我父親向二姨娘把府里人口的花名冊要來,仔細查點近三月來新增的僕役,興許就有他的下落了。”
霍引聞言停了腳步,雙手環胸戲謔道:“言之有理,我這就去仔細查點。俞四姑娘,多謝了。”
他笑著,絲毫不提先前與她約定的事。
俞眉遠不惱,反笑了:“霍引,我既然敢告訴你這些,自然還留了後手,你不想聽聽這第二個可能嗎?”
莫羅在俞府另有逃路。
就算他們找到他的行蹤,並布下天羅地網,他也還是有辦法逃走。
霍引只將笑臉一收,輕輕鼓起掌來。
“四姑娘冰雪聰明,不知這第二個可能是什麼?”
“你答應我的要求,我才告訴你。”俞眉遠沒那麼好糊弄。
“帶你去抓莫羅是不可能了。並非我不願幫你,而是因為實在太危險。你年紀尚幼,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就算捉不到莫羅,我也不能拿你性命冒險。”霍引嘆口氣,直言不諱。
等看到她鬱郁沉默的臉色,他忽又道:“小阿遠,此事關係甚遠,已非你所能想到那樣簡單。你想找的這個人與莫羅一丘之貉,又何嘗不是我們想找的?這樣吧,我答應你,若是我在追查過程中有此人消息,我便第一時間告訴你。”
俞眉遠垂頭細思片刻,作了讓步。
“好。那就依你所言。對了,你查人口時若發現莫羅身份,記得往上查清引他入府之人是誰。”
“順藤摸瓜,我曉得。”霍引笑了,生平第一次,他被個六歲小女娃指揮辦事,說出去雲谷那些師兄弟怕要驚掉下巴。
“我每天老時間,老地點等你消息。”俞眉遠伸出手。
“要拉勾麼?”霍引翹起了小拇指,戲道。
“擊掌為盟。”她五指併攏,將掌心豎對著他。
“呵……你這丫頭!我真該帶你去雲谷見見我師父,她常言我少年老成,這要是見了你,恐怕該叫你妖孽了。”他笑歸笑,倒是認認真真地與她擊掌。
這是他平生第一諾,給了個六歲的孩子。
“走!”俞眉遠得了承諾,臉上笑得燦爛,顧不得熱便快步朝前。
“去哪?”
“帶你去第二個可能處。”
……
俞眉遠說的第二個可能處,就是俞府飛巒抱翠這個青池。
他們站在了前次俞眉遠攀上的那疊石之下。
“這池子引的是城中雁甲湖的活水。當初兩府修葺時,在地下挖了渠道,連接兩府並通往雁甲湖,方讓湖水繞行兩府。這座疊石山的下面就是渠道。”俞眉遠指著池子拐角處解釋道,“只要從這裡潛下去,便能游到西園或離開俞府。”
上輩子,莫羅能不知不覺yín/辱了兩園女子,她思來想去,只有這一個地方可以讓他自由進出兩園而不被人察覺。
霍引聞言蹲到池邊,將手探入水中,這地方的水流果然比其他處要湍急些,並且水都往疊石下涌去。
他思忖片刻忽問她:“要游出地下水渠,勢必需要長久閉氣方可。府外是雁甲街,這地下水渠很長,就算習武之人,也不可能一口氣游那麼久。小阿遠,這恐怕不太可能。”
俞眉遠被他問得一滯。
這問題,她倒真沒想起來。
霍引就看到她的小臉頓皺,兩道眉毛都要擰成結,笑唇也抿得死緊,一團煩惱的模樣,忍不住“噗”一聲笑了。
“我當你是無事不曉的女諸葛,原來你還有不知道的事啊?”
俞眉遠瞪著他不說話。
“要解決這問題也不難,用豬脬即可。”霍引甩甩手上的水站起。
“豬脬是什麼?”俞眉遠不知。
霍引臉便起了壞笑,湊近了她一些方道:“豬脬就是……豬尿泡!洗淨了以後灌了氣帶下水,要換氣時吸上一口,就能在水底撐很久了。你要不要玩,改天我給你帶一個進來?”
“我不要!”俞眉遠跳離他。
霍引如願以償在她臉上看到嫌惡非常的表情,他心情格外的好。
……
與霍引說定以後,俞眉遠心情鬆快不少,困擾她多日的噩夢沒再出現,她睡得黑甜,眼下烏青便也淡去。
園子裡沒什麼變化,倒是惠夫人帶著二姨娘何氏與三姨娘丁氏忙了起來,連著兩日都在前院藕香齋的抱廈里和一干管事的婆子議事,而前頭的小廝護院僕役都被挨個兒叫到了秋旭廳里見管事,也不知在查些什麼。
俞眉遠便猜著是霍引向俞宗翰遞了話,這是開始徹查府中人口了。
前面陣仗鬧得頗大,後宅這裡杜老太太心中難安,身上就不痛快了,這幾天索性閉了門,免了所有人的禮。俞眉遠不用去請安,樂得自在,每天都往園角的玉蘭樹那邊跑,一呆能呆上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