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他想,科學消滅了傷疤,也消滅了自我。
再醒來室內光線是灰的。
肩膀又酸又重,他突然想起接下來兩個月可以休息了,更是伸伸腿、抬抬手的欲望都沒有。
有人站在窗戶邊,問:「要不要水?」
宵山有點意外,沒想到沈儀禎在。
「先來根煙。」
沈儀禎從床頭的煙匣子裡摸出一根煙遞給他。宵山張張嘴示意他餵進嘴裡,沈儀禎猶豫地送到嘴邊上。這時候宵山腦袋完全清醒了,心想,為著這根煙,兩顆子彈挨得也值得了。
沈儀禎單純地因為他清醒過來鬆了一口氣:「我去叫醫生來看看。」
宵山輕輕地拉著他的手:「陪我坐一會兒。」
沈儀禎咬著嘴唇,還是坐在床邊,瞪著一雙乾淨的眼睛等他說話。宵山覺得好笑,突然抬起手來摸摸他的臉頰和鬢邊髮根,他沒有輕浮冒犯的意思,只是想確定一下這個人還活著。
如果每天都能看到你,合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他想。
沈儀禎被他眼裡的痛楚弄得敏感不安:「到底怎麼回事?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
宵山現在不想解釋:「想讓我死的人太多,難免著了人家的道。不過接下來兩個月可以放鬆放鬆了,只要管管小孩子就好。」
沈儀禎也不是傻子:「是不是國務大樓那邊不好交代?」
宵山懶懶地說:「現在就好交代了,只是可惜了阿培。」
沈儀禎心頭一震,明白姜培的下場恐怕不會很好。馮繼靈這顆子彈不僅傷了宵山的肩膀,還斷了兄弟情。難怪宵山連調侃的心情都沒有。
但除了這個處理方法沒有其他選擇。姜培難道是私自帶人去航天中心調查的嗎?馮繼靈難道不知道宵山派人去航天中心嗎?他知道,而且是他授權的,但是出了事情,就是姜培和宵山來承擔責任。馮繼靈只會說這是屬下越權,自己推得乾乾淨淨的。他是聯軍總指揮官,他不能犯這種錯,一旦他認了,47樓統戰部就要換人坐鎮了。
多年袍澤之情忍痛割裂,這不是斷了一根骨頭可以比擬的。
沈儀禎忍不住安慰:「你別太傷心,這不是你的錯。你也是被迫的。」
宵山不說話,只抽菸,一口一口用力地抽。沈儀禎看不下去,把煙從他嘴裡奪過來扔在腳下。
宵山挑眉:「膽子大了是吧?」
沈儀禎有膽子也是充大的,扔完菸頭就縮回去了,連退了兩步差點從床上掉下去。
宵山忍俊不禁,把他拉起來:「幹嘛呢?演戲啊?」
沈儀禎嘴硬:「傷還沒好,就抽菸,回頭就說我看護不力。」
宵山拉著他的手,挺高興:「你替我著急傷心?」
沈儀禎被問得一愣,有時候他自己也覺得同情心未免過於泛濫。
「我不在乎失了一個得力助手,但是阿培和我生死與共,很多次戰場上他替我擋槍犯險,沒了他,我覺得手裡少一塊盾。這種感覺你體會不到,你沒上過戰場。」宵山低聲說:「我把他調來後方本來是想彌補他,吃了這麼多苦好不容易活下來,應該享享福。如果知道會有今天,我乾脆就不讓他回來,在前方或許還能有一條出路。」
沈儀禎聽得心酸:「你是個重情義的人,他會明白的。」
「我舍了他,你覺得他會明白我的情義?」宵山好笑地問。
沈儀禎急起來去握他的手:「那我明白!」他斷斷續續地說:「楊韶青告訴我,你本來是不想去救他的,風險太大你的兵覺得不值得,但是後來你們還是去了。你的情義他明白,他一直記著。你還救過那麼多人,他們也都明白。等丫頭長大了,她也會明白。」
宵山露出一個欣慰的表情:「你呢?我傷過你,你不記得嗎?」
沈儀禎閉了閉眼。他怎麼會忘?一天都不敢忘。他本來應該開心的,宵山終於也有跌跟頭的一天,但是現在這個頹唐的宵山,不會讓他產生絲毫的暢快。
他受過傷,宵山也受過傷,他們都是背負傷痕的人。他有什麼好高興的?
宵山反握著他的手:「儀禎,你可以不必記得我。」
「你覺得有可能嗎?」沈儀禎睜開通紅的眼睛,「你知道我做過多少噩夢?你知道我多害怕?要不要記得你是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插嘴!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幹什麼都要你說了算,都要你來控制你才高興。連別人想什麼都要控制。」
宵山很無辜,他只是想,如果討厭他能讓沈儀禎舒服一些,那就討厭他吧。
看到一個人壞的一面是容易的,看到一個人好的一面也是容易的。
但是既要承認一個人的正反兩面,還要包容他,就是世上絕頂的難事。
連宵山自己都難做到,他沒有資格要求沈儀禎做到。
沈儀禎怔怔地說:「我以前覺得,站在你這個位置上應該很得意吧,肯定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使有煩惱,也不會比我們這些人的煩惱多。但經過這段時間我發現,你有你的難處。」
宵山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
沈儀禎鼓起勇氣直視他:「你真心為了丫頭好,我看得出來。如果不是為了她,你也不必這麼著急去調查航天中心,生出這麼多後面的事情。我知道我能做的不多,也不像姜培那樣得力,但……但我想讓你知道,至少在這件事上,我是相信你的。我會站在你這一邊,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會願意去做。也請你相信你自己,你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