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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吃了寒潭邊能治百毒的靈芝,冰蛇的毒牙,仍然讓他苦不堪言,他只覺得疼,鑽心的疼,從每一處傷口一絲絲髮散,一直傳到心頭,疼得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他一次一次地吐,吐得頭昏眼花,卻藉助疼痛清醒,捉滿百條時,他疼得再也無法忍受,一手抓在自己胸口的傷處,以疼止疼。

    夢醒了,孟拿的臉就在面前,蒼白如昔,美麗如昔,那一刻,所有的疼都已值得,他的阿懶,不會永遠睡著,再不能醒。

    兩人默默相對,不知道目光糾纏了多久,孟勞的黑眸中有對方的擔憂,孟拿的淚眼裡有對方的釋然,狂cháo陣陣湧來,又吼叫著退去,剩下一泓靜水,隨著微風漾起漣漪。

    這時,語言已是多餘,風卷著浮雲飄過,微微一笑,撒落幾片綠葉,仿佛熱情的信使,告訴他們,往事隨風,旋身,紅日噴薄處,便是天長地久。

    孟勞終是忍不住,顫抖著伸手出去,孟拿一滴淚掛在睫毛,湊進那粗糙的掌心輕輕地蹭著,熱淚落入掌心,牽扯起隱隱的疼。那些關於疼痛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孟勞輕哼一聲, 孟拿臉色驟然蒼白,抱著他的手,全身不住發抖。孟勞從未見過他如此倉皇,哈哈大笑,笑得滿臉髯須飄動,十分詭異。

    孟拿擰了擰眉,揪住他腮邊的長須,朝他齜牙咧嘴地笑,回頭拿出一把小刀,為他細細地刮臉,孟勞索性閉上眼,感受他溫熱而芬芳的呼吸。好不容易把一張俊臉清理出來,孟拿長吁口氣,摸著他臉上熟悉的疤痕,輕輕地,用唇感應他真實的溫度。

    以為是殊途,以為是生死兩茫茫,卻在最後一刻,他以轟然的狂喜,聽到他的吼聲,看到這個傷痕累累的男人,把伸手向他的姿勢,在心中定格成永恆。

    他畫下點點滴滴的告別,卻知道,自己有多難捨,每一筆下去,胸膛里都觸及一個疼痛的名字,似青鋒的寒芒,獨自冰冷,寸寸無情。

    他帶著滿身傷痕,整整昏睡了三日,他整整陪伴了三日,也揪心了三日。他明白,他自己的痛於他,只是微末,甚至說出來都是笑話,他突然有些惶恐,自己只有一顆殘破的心,要如何回應那深沉如海的感情。

    剛剛清醒,孟勞身上仍提不起一絲力氣,任憑他的阿懶溫柔地吻,乖順得如同孩童,孟拿吻了一氣,突然拍了拍腦袋,一步步挪到廚房,哐當鏗鏘一氣後,氣喘吁吁地端著一碗粥出來,趴在他身邊一點點喂,還不時停下來,輕輕為他擦嘴。孟勞不吃還好,兩口下去,越吃越餓,嫌他餵得太慢,低咒一聲,把碗搶過去咕咚幾口就倒了個底朝天。孟拿保持著端碗的姿勢,目瞪口呆看他吃完,剛想再去盛,孟勞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廚房,哇啦哇啦一陣大吼,“誰搞得亂七八糟的,不會做事別搗亂!”

    孟拿瞧瞧磕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手,氣得往門檻上一坐,托著下巴看天邊的浮雲。孟勞飛快地鑽出來,撲上來把他拎起,在他胸口喉頭一陣亂摸,急吼吼道:“喝了藥沒,有沒有用?”

    “沒有用我還好好地被你拎!”孟拿暗罵不已,掄圓了拳頭,瞥見他滿身的傷痕,實在下不去手,張開雙臂把他抱住,喃喃道:“我好了,謝謝你!”

    孟勞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天啊,你真的好了,阿懶,我的阿懶……”他已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激動,把他橫抱起來,高高地拋向天空。

    可憐孟拿本來就沒幾兩重,加上大病初癒,瘦得已不成人形,被他卯足了力氣一拋,就如離弦的箭般she了出去,一直飛,一直飛,眼睜睜地撞到屋檐,暈乎乎地掉了下來。

    所有人都知道,孟勞是最閒不住的人,所以,當第二天孟勞背著椅子出現時,眾人並沒有驚訝,只是當椅子上包得密不透風的孟拿露出臉來時,幾個年輕的夫子還是驚叫出來。

    聽到叫聲,孟勞連忙把自家阿懶的臉囫圇塞到衣服里,尷尬地沖大家笑了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朗聲道:“謝謝大家照顧我家阿懶!”

    眾人都是眼睜睜看著這對苦命鴛鴦走過來,感慨不已,笑容滿面地紛紛還禮,錢老夫子慢吞吞從遠處走來,含笑對他點點頭,坐到孟拿身邊,定睛一看,呵呵笑道:“老天,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孟拿頂著個鼻青臉腫的豬頭,本不想出來上課,稀里糊塗被孟勞從被子裡抓出來,胡亂抹了把臉就塞到椅子上,一醒來,自己已在書院,心頭那口氣怎麼咽得下去,乾脆把蒙臉的衣服拉下來,一把扔到孟勞頭上。

    見他這陣仗,大家心裡明白幾分,紛紛掩面竊笑,錢老夫子乾咳幾聲,又慢吞吞走進藏書樓。孟勞訕笑著搬出涼蓆鋪下,把在椅子上捆得死緊的孟拿解下來,輕手輕腳挪到涼蓆上,又屁顛屁顛倒好茶水,上下打量他一番,覺得把他侍候好了,習慣地摸摸他的頭,笑嘻嘻地跑開了。

    一會,錢老夫子抱著一堆畫出來,把書畫組授課的幾個夫子招呼過來,大家圍坐在孟拿身邊,錢老夫子一張張畫傳看,要大家給出意見。

    原來,在孟拿離開這段時間,錢老夫子苦心琢磨了他所教授的內容,用啟發引導的辦法,讓學生體會情境交融的意境,意在畫外,情在景中,情景交融,意味深長。

    錢老夫子前幾天進行旬試,以“深山藏古寺”為題,要學生各作一幅畫,表現此中的深意,畫作剛剛收回來,他對其中幾幅十分屬意,專門來徵求大家的意見,給予評分。

    孟拿看過一遍,不置可否,斜斜靠在後面的案幾,撈起被孟拿揉亂的一縷發,輕輕揉捻。錢老夫子瞥他一眼,知道他胸有成竹,也不說破,笑道:“‘深山藏古寺’,應以‘藏’為眼,大家可有主意?”

    夫子們仿佛醍醐灌頂,連忙把直接畫了寺廟的挑出,標為丙等,剩下的幾幅錢老夫子一一攤開用紙鎮壓好,一幅幅開始討論。

    這時,孟勞托著一個蒸籠跑來,跑得渾身汗涔涔的,有個年輕的夫子遠遠打趣道:“孟教習,又給你家阿懶送什麼好吃的?”

    孟勞憨笑著把蒸籠放下,一揭開,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原來是剛蒸好的肉包子,夫子們哪裡忍得住這種誘惑,毫不客氣,一涌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搶個精光。孟勞手忙腳亂抓到兩個,連連吹著來到孟拿身邊,見大家正忙著,有些不好意思,縮手縮腳地坐到書案後,連吹了幾口,小心翼翼地送到孟拿嘴邊。

    孟拿見大家都眼睜睜看著,一張臉漲得通紅,回頭瞪他一眼,孟勞訕笑兩聲,把手縮了回來,錢老夫子大笑,“孟教習,你的手藝果然不同凡響,光聞這香味老夫就流口水了。厚著臉皮問一句,包子還有麼?”

    孟勞忙不迭點頭,嘿嘿直樂,“有,今天我做了好多,我家阿懶喜歡吃。”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個夫子大笑,“有你家阿懶在,連帶我們也有口福,幸甚幸甚!”

    孟拿鼻子一酸,低頭裝作看畫,微笑道:“‘藏’之意,不見其形,不聞其聲,而能知其所在。你們看這一幅,無寺也無飛檐,只有一個和尚下山打水,含蓄而意境深遠。但是,我更喜歡那一幅,同樣無寺,長長的山路上,一個婦人背著簡單的行囊,對著前方叩拜,大家可知這個習俗,如果家中的孩子病了,親人為了求神保佑他,會從家中一路叩拜到寺里,一路行來,往往兩膝額頭雙手都磨得血肉模糊,款款親情,盡在這迢迢路途里。”

    大家嘖嘖稱嘆,錢老夫子連忙在那幅叩拜圖和和尚挑水圖上標上甲等,其他標上乙等,捻須長嘆,“情在畫外,意在畫中,果然難得,孟夫子,你的得意弟子真是不同凡響!”

    “哦?”孟拿蹙眉道,“這畫者是……”

    “於言!”錢老夫子激賞不已,“真是人才難得,他不但各科都是甲等,而且為人低調,對夫子們謙恭有禮,以後定成大器!”

    聽到自己熟悉的人得到誇獎,孟勞也呵呵笑起來,看手裡的包子冷了些,隨手又遞到孟拿嘴邊,孟拿可能肚子也餓了,下意識地咬了一口,見眾人目光灼灼看著,臉皮掛不住,劈頭奪過包子,低聲道:“再去拿!”

    孟勞答應一聲,興沖沖地跑了,看著他的背影,孟拿不禁輕笑出聲,錢老夫子笑吟吟道:“孟夫子,你這些天的畫稿還是自己來整理吧,老夫實在不敢越俎代庖。”他捻須大笑,“那《太平圖》,乃是老夫平生所見的絕世佳作,老夫已裱好收藏在煙波閣,至於其他畫作,山長想要在藏書樓里專辟一室給大家欣賞,還請孟夫子定奪。”

    孟拿赧然道:“不用如此大費周章,那些畫作實在難登大雅之堂,隨便處理就好。”

    錢老夫子但笑不語,把學生的畫一收,優哉悠哉踱進藏書樓,一會拿著自己整理的授課內容出來,要孟拿修正。孟拿十分欽佩他的認真態度,收起懶散性子,開始重新編訂。

    一會,孟勞又托著一蒸籠包子過來,拿了兩個走到孟拿身後,吹了一氣送到他嘴邊,孟拿哼了一聲,“你想撐死我麼!忙你的去!”

    “山長不讓我幹活!”孟勞就勢坐下來,歪著腦袋看著他笑,仍堅持著把包子送到他嘴邊,孟拿沒奈何,小小咬了一口,輕聲道:“真吃不下,沒胃口!”

    孟勞眉頭擰了擰,三兩口就把包子吃完了,咕咚咕咚把茶水喝光,到小廚房倒了些水來,順便提著開水把大家的茶壺都灌滿。見他又埋頭寫東西,他百無聊賴,一頭鑽進藏書樓里,在一排排的書櫃中鑽來鑽去,不住地喃喃自語,錢老夫子正巧看到,笑道:“你要找什麼?”

    孟勞摸摸腦袋,“我家阿懶胃口不好,我找食療的書。”

    錢老夫子走到一排書櫃後,隨手抽出一本遞給他,沉吟道:“可惜樂神醫走了,要不你還可以跟他請教。前兩天我們閒談時他說過,毒雖然解了,腸胃損傷並不是一年兩年能好的,以後還得多多調養。”

    “難怪,他什麼都不想吃,真是為難死我了!”孟勞把書塞進懷裡,正要告辭,錢老夫子一把抓住他,“你跟我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兩人走到樓上的煙波閣,錢老夫子打開一個箱子,輕嘆道:“這些是你走的時候孟夫子畫的,我們也以為他不久於人世,全部拿來收在這裡,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看到自家阿懶的心血,孟勞難掩激動,虔誠地跪在箱子旁,小心翼翼地一張張翻看,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已經忘卻的疼痛一絲絲髮散開來,疼得連手指都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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