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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拿伸手一指,“才走到那個樹墩就回來了。對了,書院怎麼全是這種小屋子,學堂在哪裡?”

    孟勞學著他的樣子伸手一指,“學堂建在後山,翻過山頂就是,我們這間離學堂最遠。”

    看著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山頂,孟拿腿一軟,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按照方丈的吩咐,第二天孟拿應該熟悉書院環境並準備授課,孟勞接到這個重大任務,興致勃勃,起床時叫了一次,孟拿應了一聲,開始做飯時他見那懶人還沒動靜,只好忍氣吞聲又叫了一次,孟拿又含糊著應了一聲,等他把飯菜做好,孟拿還縮在被子裡,眼看太陽已掛在屋檐,按他這種懶法,別說教學生,要是他不在,只怕他連大廚房的鍋巴都撈不著,早晚得餓死。孟勞怒氣衝天,揪著他的頭髮就把他拖下床,直接拖到水缸邊,手一揚,把他扔了進去。

    孟拿這回終於清醒,趴在缸沿連連咳著,渾身凍得直抖,孟勞把他拎出來,他又氣又恨,一巴掌甩去,大喝道:“你怎麼不淹死我算了,省得我活著受罪!”

    孟勞生生挨了他一巴掌,眉頭緊蹙,拽著他胳臂把他扔到躺椅上,把他的濕衣服扒下來,為他擦乾頭髮和身體,又一件件為他套上衣服,瓮聲瓮氣道:“書院規矩很嚴,學生早上都要練武,夫子更要以身作則,沒有好的身體,說什麼都是白搭!”

    孟拿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往外走,慘笑道:“我不當夫子了,省得壞了你們的規矩!”

    孟勞一把揪住他濕漉漉的長髮,喝道:“不准走!”

    孟拿突然回頭,撲上來把他的手拉向脖子,嘶吼著:“你殺了我,反正我活不長了,你反正力氣大,隨便一捏我就不用受罪了……”

    那雙狹長的眼睛裡,除了汩汩如泉的淚,更多的是壓抑的痛苦和絕望,孟勞幾乎停住呼吸,雙手一緊,把他抱在懷裡,笨拙地輕拍著他的背,喃喃道:“不哭,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以後都對你好!”

    孟拿揪著他的前襟,哭得撕心裂肺。

    母親死後的這幾年,不管受到怎樣的屈辱,不管經過怎樣的背叛和打擊,他都咬著牙把淚憋了回去,只有這一次,這唯一也是最後的一次,那洶湧的痛排山倒海而來,他只想在這個溫暖寬厚的胸膛,把所有放開,把所有放棄。

    他知道,雖然他不夠溫柔,但是不會把毒牙藏在笑容背後,他的生命既已到了盡頭,能遇到一個這樣質樸的人,何嘗不是他的福氣。

    孟勞後悔不迭,好不容易他肯留下來,自己還沒開始就搞砸了,他脾氣這麼好,昨天他弄出了累累淤痕他只是一笑置之,他怎麼能一錯再錯呢!

    孟拿哭得累了,索性趴在他胸膛打起盹來,孟勞這回脾氣全沒了,老老實實地等他睡著,把他放在躺椅上,輕輕擦乾他臉上的淚痕,把躺椅搬到陽光下。

    叫他起床還是失敗,孟勞抓了抓頭,出去砍了幾根粗粗的竹子,砍斷破成一條一縷,細細編了把椅子,椅背編成背簍的形狀,又編了根長長的藤條作為綁腰之用。

    椅子做好,他得意地笑了笑,把孟拿抱到椅子上系好,帶上幾個包子,把他往背上一背就出門了。

    大虎小虎遠遠看到他,興奮地撲了上來,看到後面的孟拿,沖他叫了兩聲,追著他上蹦下跳,孟拿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只覺得身體如在雲端漂浮,而大虎小虎長長的紅舌頭上下晃動,著實恐怖,還當自己到了地府,當即嚇得魂魄出竅,慘嚎一聲,掙紮起來。

    孟勞把椅子放了下來,摸摸他的頭,嘿嘿笑道:“你先坐著,我背你上去!”

    孟拿這才回過神來,頓時哭笑不得,摸著嶄新的椅子,心裡酸酸脹脹,不知如何開口。孟勞從椅子掛著的袋子裡掏出兩個包子塞到他手裡,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把藤條系好,孟拿低頭一看,發現他手上的幾道血口,心頭一疼,猛地抓住他的手,細細撫摸著,低聲道:“回去上點藥吧!”

    他的手雖然冰涼,卻奇蹟般把恐怖的熱度傳到他的全身,孟勞全身火燒火燎,又不敢把熱力的根源摔開,結結巴巴道:“不用……我習慣了……”

    孟拿微微抬頭,瞥見他僵硬的姿勢和耳根可疑的紅,心頭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雙眼一眯,露出一個惑人心神的笑容,低喃道:“聽說口水可以解毒……”

    話沒說完,他已舔了下去。

    孟勞悶頭把他背好,一抬頭,仿佛全身的血都衝到頭頂,黝黑的臉泛著微微的紅。

    天空的蔚藍一如往昔,卻有了不同的蘊涵,他如同在山林里奔跑的猛獸,有了風聲和樹葉沙沙的陪伴,寂寞只能退避三舍。

    他再也不用靠拼命做事來讓自己疲憊並麻木,再也不用抱著大虎小虎,體會擁抱的溫暖,再也不用在長長的夜裡數星星,在心裡反覆唱那首《月光光》,那是母親唯一教過他的歌,“月光光,照地堂,我家有個夜哭郎……”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不會再和母親鬥氣,即使她從未正眼看過他,只有當母親拉著他的手,含淚合上眼睛的那刻,他才知道,心裡缺掉一塊是多麼恐怖的滋味,仿佛,胸口被利器生生刺入,傷痕永在,日繼以夜,無始無終。

    他不知道如何到的山頂,不知道如何進的學堂,更不知道迎面而來,又愕然閃避的人們到底是誰。

    孟拿笑容燦爛,高高在上地對人們一一作揖,至於眾人臉上的奇怪表情,他選擇自動忽視。

    他知道,孟勞面相兇惡,其實心地善良,勤懇老實,書院裡人人畏他如虎,惟恐避之而不及,方丈只當有他在就能起震懾作用,卻從未曾想到,他只是一個孤單的孩子,需要眾人的笑容,更需要友情的溫暖。

    他在心中長長嘆息,暗自有了決定。

    他渾渾噩噩過了這麼多年,眼看生命到了盡頭,也該為別人做些什麼。也許,他會記得他的好,清明的時候,在他墳前燒了些香燭紙錢,讓他在冥府的生活有個保障,不至於還得靠騙吃騙喝過日子。

    孟拿心酸難耐,下意識地回頭,輕輕揉著他的發,孟勞渾身一震,只覺得每塊肌肉都僵硬起來,卻沒有說什麼,在眾目睽睽下穿過書院綠樹成蔭的土坪,徑直走到正中那間。

    孟拿似乎聽到旁邊有人倒吸涼氣的聲音,扭頭一看,那圓眼睛少年有些面熟,笑嘻嘻道:“你好,在下是新來的夫子,姓孟。”

    “我是樂樂啊!”少年微微噘著嘴,嘴角一個小酒窩若隱若現,顯得愈發可愛,“你不認識我了,我們昨天還說過話呢!”

    孟勞停下腳步,把椅子放下來,疑惑地輪流看著兩人,樂樂對他恭恭敬敬鞠了個躬,瑟縮著悄然退了一步。孟拿拉著他的手站起來,靠在他肩膀,用力揪了揪他的臉,笑容滿面道:“別老繃著臉,把這可愛的小傢伙嚇到了我可不饒你!”

    孟勞抬起胳臂,樂樂嚇得眼睛一閉,等著預料中的慘叫聲出現,一陣沉悶的笑聲傳來,他驚奇地睜開眼睛,卻看見有“閻王”之稱的孟勞正摸著他的頭,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兩人身上撒滿斑駁的金,兩人相視而笑的畫面如此和諧美麗,他甚至有種錯覺,閻王多年的冷麵,只為等待他的到來。

    也許是山中酸風入眼,他突然有種流淚的衝動。

    書院面積很大,幾乎遍布整個後山,除了講堂、學齋,藏書樓、校經堂、文廟等主體,還有專門的武術練習場,由孟勞為首,帶領懸空寺的僧人在此教授武藝。

    新唐科舉制度已近完善,以分科考試甄選人才,學生按照特長,分科報考,分秀才、明經、開元禮、三傳、史科、進士、童子科和明法、算學、書學等,還開了武舉,以從平民中徵召軍事人才。書院招的都是十四到十九歲的學生,稟承因材施教的原則,把學生按程度或年紀分成不同的班,既進行全面性的知識修養的培養訓練,又針對學生的特點,由他們主動提出或者由山長、堂長、夫子等推薦觀察推薦課程。方丈和山長呂鴻蒙推崇自由的嚴謹中帶適度自由的氣氛,不主張死讀書,因此書院歷來的學生都是文武全才,深得朝廷重視,皇上玉奇硃筆一批,把懸空山周圍百里的田地都劃歸書院和懸空寺所有。

    孟勞徑直把孟拿帶到學齋,鬚髮皆白的山長呂鴻蒙正在正廳和一個錦衣少年說話,孟拿瞥見他謙恭的神態,心頭一緊,暗暗把所有認識的皇親國戚高官之子都梳理一遍,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錦衣貴氣少年的身份,乾脆把臉皮撐厚,笑吟吟迎了上去,長揖到底,“孟拿拜見山長!”

    呂鴻蒙見有人打擾,頗為不快,待正眼一看,不由得霍地起身迎來,笑容可掬道:“原來是孟夫子,幸會幸會!”

    他正要伸手去拉,孟勞不知為何有些惱了,把孟拿拉了回來。呂鴻蒙尷尬不已,斜眼看著他的黑臉,蹙眉道:“孟勞,聽說孟夫子和你同屋,你可要好生照看,下手別不知輕重!”

    孟拿嘿嘿笑道:“多謝山長關心,也多謝書院如此安排,他對我實在太好了,孟拿深為感動,一定盡心盡力為書院效勞!”

    呂鴻蒙不敢置信地打量著兩人,孟勞被他誇獎,不覺喜上眉梢,下意識攬住他肩膀,孟拿又好氣又好笑,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你啞了不成!”

    孟勞滿頭霧水,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他,孟拿沒了脾氣,按住他的後頸,把他身子壓了下去。

    孟勞恍然大悟,連連鞠躬,“孟勞一定把他照看好!”

    呂鴻蒙目瞪口呆,突然哈哈大笑,“你們兩個還真是絕配,孟夫子,孟勞還請你多費心!”

    孟拿但笑不語,把還在鞠躬的他拽了回來。

    目送著孟勞護犢般把孟拿帶走,呂鴻蒙笑容盡斂,嘆息連連,一直冷眼看著的錦衣少年冷哼一聲,“那人怎麼能做夫子,我看書院是實在請不到人了吧!”

    呂鴻蒙搖頭道:“非也非也,言公子可知三年前名動天下的懶神仙?”

    錦衣少年收斂了倨傲之色,神情有些激動,“你是說畫百米捲軸《太平圖》的那個懶神仙?”

    呂鴻蒙輕嘆道:“呂某也是剛從方丈那裡得知,懶神仙家道中落,命運多舛,自《太平圖》畫成之後顛沛流離,沉寂至今,若能在懸空書院一展才能,也不枉方丈一片苦心!”

    錦衣少年沉吟道:“若有玉言幫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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