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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還沒來,大廚房還沒開始做飯,而且他們做的也實在難吃,孟勞摸摸腦袋,看著睡得如貓一般的漂亮男人,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不怕他,對他臉上的疤痕視若無睹,如果能把他留下來與他做伴,那他以後該有多快活。
他似乎看到兩人言笑晏晏,一起躺在青龍潭邊曬太陽的情景,心頭一股熱流湧起,憨笑著開始點火做飯,灶台的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久遠的熱鬧場面,笑容如燒紅的鐵,在最滾燙的時候熠熠發光。
“別鬧我,讓我睡覺……”那人濕熱的吻落在他臉頰,讓他憎惡不已,卻無力掙逃,孟拿輕輕地抗議著,連眼睛都不願睜開,翻身繼續睡。
“大虎、小虎,不要調皮!”孟勞出來拿搬柴火,剛好看到兩隻大狗趴在孟拿身邊舔他,又好氣又好笑,他家煙囪一冒煙,這兩隻狗肯定就會來報到,真不知道書院那些伙夫是不是天天餓它們。
仿佛晴空一聲霹靂,孟拿猛地驚醒,渾身冷汗涔涔,剛才竟然又夢見他,難道他已在自己身上打下烙印,讓他走到這一步還無法撇清。
他的驚恐不安里,似乎帶著隱隱的絕望和不甘,孟勞有微微的心疼,聽口音他是京城人士,京城繁華熱鬧,美女如雲,他這個年紀正是風光的時候,實在沒可能來到這幽僻之所。而且,他看起來嬌生慣養,肯定出身不凡,落到今天這個田地,想必吃了不少苦頭,京城到這裡路途遙遠,他不名一文,真不知他怎麼來的。
孟拿還在發呆,大虎小虎見孟勞不理他,搖著尾巴回頭朝他撲來,孟拿慘叫一聲,骨碌碌跌到地上,兩隻狗老實不客氣地撲了上去,按在爪下又是一頓好舔。
孟勞微微一笑,“大虎小虎,給我過來!”兩隻狗這才放過孟拿,撒著歡跑到他腳邊繞來繞去,孟勞蹲下去摸摸它們的頭,抱了一捆柴火進去,兩隻狗緊緊跟進廚房,很快叼著骨頭出來,以警惕的眼神看了坐在地上發呆的孟拿一眼,趴在廚房門口美滋滋地啃起來。
孟拿自認倒霉,抹抹臉上的口水,慢騰騰挪到水缸邊,舀了一勺出來洗臉,又慢騰騰挪到屋裡。客廳里是簡單的方桌和板凳,連椅子和字畫都沒有,左邊那間門口還貼著已褪色的紅福字,他探頭進去一看,屋子裡只有一床一櫃一桌一椅,家具上的紅漆斑駁,看起來都已年代久遠,卻收拾得特別乾淨,到處都一塵不染,床上的被子疊得工工整整,桌上的筆墨紙硯也擺得一絲不苟。
他深深呼吸,屋子裡充滿了桃花馥郁的香,還隱隱帶著竹林清新的氣息,比起那深深庭院裡終年不斷的名貴薰香,這裡宛如蓬萊。
他突然愛上這個地方。
上下打量自己一眼,他打開柜子,隨手拿出一件青色棉袍,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剝了個精光,也懶得再找中衣褲子,把棉袍一裹,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衣服大了許多,下擺已拖到地上。他把換下的衣服拎了出去,徑直走進廚房,也不理會那蠻子驚詫的眼神,把衣服統統塞進灶膛。
火光漸漸把衣服吞沒,恍惚間,他只覺得自己也被火包圍,燃燒著,痛苦著,掙扎著,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全身焚滅,成為灰燼。
火,從來是一種儀式,自焚的鳳凰,能浴火而舞,能死而重生,他靜靜看著衣服消失在火中,臉上笑容悽然,卻燦爛美麗,如山中漫天的桃花。
那一刻,孟勞握著鍋鏟呆若木雞,心中似乎有什么正沉沉陷落。
孟拿慢慢踱出廚房,大虎小虎吃完骨頭,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他微笑著,順手摸了摸一隻的頭,兩隻狗一向欺軟怕硬,見他示好,打蛇隨棍上,四隻狗爪全招呼到他身上,他全無防備,收勢不及,被撲得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孟勞眼疾手快,把他接到懷裡,擰著眉道:“吃飯了!”
孟勞仍然不明白剛才心中的失落是所為何來,下意識地想排斥那莫名的情緒,看在孟拿眼裡,他的一臉陰鬱如同重重砸在他頭頂,把他完全砸醒,且把剛才那不佳的記憶砸了出來,他瞪他一眼,掙開他的手臂,坐在高高的門檻上跟大虎小虎玩。
孟勞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似被人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悶悶地端了飯菜出來擺在飯桌上,也不去招呼他,自顧自坐下吃開了。大虎小虎興奮起來,在桌邊蹦來跳去,還站直了身子朝桌子上看,不過看來被孟勞教訓過,都不敢把爪子搭上桌。
看著兩個傢伙猴急的樣子,孟拿哈哈大笑,肚子不由得咕咕叫喚起來,孟勞突然鬆了口氣,冷冷道:“笑什麼笑,還不來吃飯!”
再裝就不是孟拿了!孟拿笑嘻嘻地湊上去,雖然才兩素一葷的簡單菜式,幾乎只是用油鹽炒熟,那顏色味道卻煞是喜人,他本來已經許久未吃過一頓安生飯,食指大動,很快就把一大碗飯吃了個底朝天,明明已吃飽,仍捨不得放筷子,拿個空碗眼巴巴地看著孟勞風捲殘雲般把剩下的吃了個精光。
吃這麼少,難怪比竹子還瘦!孟勞默默想著怎麼把他餵胖,一抬頭,見他捧著個碗眼睛直直的,那神情跟旁邊蹲著的兩隻狗實在如出一轍,心裡暗暗好笑,拿他手裡的碗筷去洗,因為他抓得死緊,第一次竟然沒從他手裡搶出來,那笑容再也憋不住,從眉梢眼角一層層漾開。
孟拿這才覺察出自己的失態,腦子裡轟得一聲,從脖子一直紅到耳根,他剛想叫囂兩句,心念一轉,這蠻子雖然態度不好,做家務還挺有一套,以後得好好巴結,自己說不定就能偷懶,坐享其成。要論哄人,孟拿說第二,絕對沒人敢認第一,要不他也沒辦法從京城大老遠混到懸空山來。
他那細長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就已是一臉笑容迷離的模樣,“孟勞兄弟,我們真是有緣,同姓就不說了,連名字都差不多,你要是不嫌棄,我們結拜如何?孟拿今年二十有二,不知道孟勞兄弟貴庚?”
孟勞頗有些意外,這麼多年,書院裡他算是第一個向他示好的,他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心底湧出,一股腦衝到頭頂,興奮得連說話都有些結巴:“我……快二十了。”
孟拿頗有些尷尬,還好剛才留了一手,沒叫孟大哥,這人長得這麼老成,沒想到比自己還小。可是,要他叫自己大哥只怕他不肯,他要叫他弟弟光想就是一身雞皮疙瘩。
孟勞見他笑容慢慢退去,心頭一冷,默默把碗筷收好,兩隻狗連忙跟上,他進廚房端了一盆骨頭出來放在地上,把熬好的骨頭湯盛出一碗涼著。早上方丈派人來通知,他那空屋子裡要住進一個從京城來的夫子,他曾聽書院廚房的熊師傅說過,京城人最講究飲食,除了平時喜歡喝湯,煮麵煮餃子都是用特別熬的湯配,他特意下山買了幾塊大骨頭,肉剔下來炒菜,骨頭熬湯,明天早上還可以下面給他吃。
剛把碗洗好把洗澡水燒上,孟拿堵在廚房門口尷尬地笑:“孟兄弟,要你叫我大哥會不會委屈你,要不你隨便怎麼叫,別叫我大虎就行!”
原來他在為難這個,孟勞心頭千斤大石落了地,左思右想,拿著燒火棍在灶膛里捅來捅去,終於笑出聲來,“孟……孟孟,行嗎?”
“不要啊!”孟拿慘叫一聲,把大虎小虎嚇得叼了骨頭就跑,孟勞摸摸頭,“那孟……孟子?”
孟拿瞠目結舌,如果沒有看錯,巨人臉上的表情,明明就可以稱為靦腆,不過,那一臉兇相配上這靦腆笑容著實怪異。他終於沒了脾氣,靠著門哀嚎一聲,“你叫我阿懶得了,我娘就這麼叫的。”
“阿懶……”孟勞在心中默念了許多遍,把燒火棍收了,試了試水溫,把水倒進隔壁小雜屋的大木桶里,悶頭悶腦去拿了套新的衣褲和布帕出來,見他還在廚房裡杵著,對著那鍋香噴噴的骨頭湯流口水,那樣子越看越像大虎小虎,頓時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隨手把他拉進雜屋,手一伸就來為他解衣服。
“不!”孟拿嚇得大叫一聲,拼命掙脫開來,拔腿向外狂奔,孟勞氣急敗壞,猿臂一伸,拎小雞般把他拎了回來,毫不客氣地把他剝個精光扔進木桶里,見他還要往外扒,揪住他頭髮把他摁了下去。
難道自己還是逃不脫這種命運?孟拿只恨自己是個睜眼瞎,這麼多年,漂亮的人大多不可信,還當面相兇惡如他或許會有好心腸,沒想到重蹈覆轍,他只覺得疲憊至極,再也懶得思考,懶得掙扎,昏沉沉地隨便他擺弄。
孟勞哪裡為別人洗過澡,他照著洗大虎小虎的樣子把他好一頓搓弄,洗得他幾乎全身脫了層皮才放手。把他撈上來的時候,他才發現程序出現差錯,大虎小虎洗完會活蹦亂跳地自己抖乾淨水,他洗完簡直成了一灘稀泥,他無可奈何地脫下外衣包住他,已打虎歸來的架勢,把他往肩上一扛,邁著大步往他的屋裡走。
只聽一聲巨響,孟拿的頭撞在門框,又一聲悶響,腳又撞到門,他疼得死去活來,連連哀喚,孟勞有些過意不去,把他從肩上抄下來,以手臂護住他的頭,這才把他有驚無險地送到床上。
孟拿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態,閉上眼睛等待著加諸身上的一切,那帶著青糙香味的呼吸越來越近,他的心狂跳著,在那呼吸噴到臉上時,他的指甲已深深掐進手掌,疼到心上。
孟勞還以為他被撞暈了,湊近扒開他眼皮看了看,又探了探他的脈,發現脈象有些詭異,心頭一沉,把他囫圇塞進被子裡,把他濕漉漉的長髮一把揪住,用自己的衣服擦乾。孟拿被他揪得頭皮發麻,在心中不停祈禱,但願這個蠻子手下留情,不要把自己折騰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等待的時間最是漫長,他備受煎熬,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那蠻人正蹲在火盆邊全神貫注地生炭火,等炭火燒旺,他拍拍衣服起身,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了。
等他離開,孟拿才發現自己住的並不是那家具陳舊簡單的房間,這屋裡的家具都是新漆的,床頂掛著紅瓔珞,長長的流蘇垂落下來,柔柔地拂著床頂上的戲水鴛鴦。被子也是新的,藍底青花的布面雖然粗糙,被裡的棉胎十分蓬鬆厚重,縮在被子裡無比溫暖。他緊緊閉上眼睛,在心裡說,算了,別逃了,你還能活多久,難道想曝屍荒野,被野獸當成盤中餐。
很快,他又折回來,手裡端著一碗骨頭湯,孟拿連連哀嘆,敢情這世上真沒有白吃的東西,把他餵飽,只怕他的噩夢也要開始了。他把心一橫,躲過他揪頭髮的魔爪,把送到嘴邊的湯喝了個精光。
熊師傅果然沒說錯,京城人就是講究些,孟勞心中暗暗歡喜,一巴掌下去,把他又按回枕頭上,如得勝歸朝的將軍般走了出去。孟拿這會整張臉火辣辣地疼,把牙一咬,用力憋回已盈眶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