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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丈輕笑道:“你先回去歇著,我看著就好!”

    “這怎麼使得!”樂樂哇哇大叫,方丈眉頭一擰,二話不說,把他拎了出去。孟拿聽到動靜,輕輕動了動,微微睜開眼睛,方丈連忙湊到他面前,抵住他胸口,把至陽的內力灌了進去,直到他臉上出了層薄汗才罷手離開。孟拿精神好了許多,這才想起自己畫了一天《太平圖》,一走出藏書樓就暈倒在地,肚子裡還空空如也,連忙掙扎著爬起來,方丈已端了一大碗素菜粥過來,孟拿食指大動,幾口就喝個底朝天,見方丈笑吟吟看著,心中五味雜陳,強笑道:“真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孩子,你應該早些來。我答應過你母親照顧你,你要我如何向她交代!”方丈痛心疾首道。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還請大師賜教!”孟拿豁了出去,冷冷道,“我母親為何對一個叫‘滿牛’的人念念不忘?”

    方丈渾身一震,沉默半晌,悽然笑道:“你不要誤會你母親,她吃了一輩子苦,還好早走幾年,沒有看到孟府落敗,沒有等到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和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我父親早亡,因為和你家沾親帶故,寡母帶我在孟府寄住,除了府里的粗重活計,平常還做些針線貼補。你父親看中她的美貌,千方百計逼娶,還誣賴寡母偷東西,把我們打了出來,寡母很快傷重不治,而她為籌錢幫我,只好屈從。”

    “我那時年少無知,並不理解她的苦心,對她大發雷霆,不顧而去。因為勢單力薄,無處申冤,我只好四處流浪,在懸空山下正好碰上師傅,他指引我遁入空門,並收我為徒。”

    孟拿羞愧難當,沉默良久,沉吟道:“孟勞和你有什麼關係?”

    方丈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果真是火眼金睛!實不相瞞,我剛入懸空寺時六根不淨,難捨七情六慾,曾犯下一件錯事,他就是我留下的孽種。”

    “果然如此!”孟拿苦笑,“有你這個好父親多年照拂,他倒也沒受什麼罪。”

    方丈滿臉尷尬,目光閃躲著,低頭不語。

    孟拿突然拂衣而起,深深一拜,正色道:“請大師放心,孟拿自知時日無多,絕不會亂說話。還請大師看在我母親的面子上,在我死後一把火燒個乾淨,把骨灰撒在這院子的桃樹下。”

    方丈終於釋然,雙手合十,長念一聲“阿彌陀佛”,張了張嘴,卻無言以對。

    孟拿說了這麼許多話,似乎極其睏乏,哈欠打到一半,身體便軟軟往下滑,方丈作勢要把掌心對住他心脈,他輕輕推開,半閉著眼睛強笑道:“大師,你的內力來之不易,別浪費在將死之人身上,能活到今天,特別能遇上孟勞,我已經很滿足。”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散失,聲音近乎囈語,“我不行了,我只希望……死的時候……孟勞看不到……他會受不了的……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第六章

    “他的身體本應靜養,不能再耗費心神,多活動一刻便少活一刻啊!”樂游看著在屋檐下奮筆疾書的孟拿,忍不住深深嘆息。

    樂樂沒有答話,噙著淚,趕著把一支新的墨條拿過去,對好水細細地磨。

    畫過《太平圖》之後,孟拿的景況便一日不如一日,他又堅持著上了幾日課,實在沒辦法挪動腳步了才罷休。樂游祖孫乾脆住到他家裡,到底人命關天,樂游也不敢輕慢,每天變著法子開續命的藥方,孟拿初時不肯喝,被他拿銀針出來嚇唬一頓,想想比起死後成為全身千瘡百孔的刺蝟,喝藥還是要死得好看一點,他這才擰著眉頭,捏著鼻子,把那奇奇怪怪的黑汁灌下去。

    也許是知道清醒的每時每刻都彌足珍貴,只要有一絲清明,他就會掙扎著爬起來,趴在屋檐下的案几上,抓起畫筆瘋狂地作畫。他畫的東西很多,懸空山、懸空寺、書院、翠綠的竹林、牆頭的灼灼桃花、大虎小虎,畫得最多的,卻是一個永遠昂首向天的男子,他壯碩異常,有時怒發沖天,有時哈哈大笑,有時滿臉髯須,只余虎目圓睜,有時面容整潔,英偉異常。

    倦極了,他就趴在案几上,望著柴扉外的崎嶇小路,默默進入夢鄉,等到醒來,他又摸到畫筆,把無望的生命用最濃的墨抒寫。

    日繼以夜。

    仿佛整座山林像瞌睡中的一場夢,偶爾的蟲聲,是無意的囈語,喃喃又止。這樣的午後,適合……死去。

    已經兩個半月了,孟拿清楚地記得,那天西天殘陽如血,他一覺醒來,孟勞竟被那庸醫哄走了,不告而別。

    他沒有辦法不原諒他,沒有辦法不原諒所有人,愛過他的,傷害他的,是他們,成就了他圓滿的一生。

    死去,從此無撼。

    靠著樂游的藥苟延殘喘到現在,他的良心備受熬煎,藥材都極其珍貴,每一碗藥,都能讓一個貧苦人家過上一年的好日子,方丈和他非親非故,甚至可以說是奪妻殺母的仇人之子,這樣的恩德,要他如何承受。

    他心愿已了,相信孟勞回來會明白他的心意,好好地活下去。 於是,三天前開始,他趁樂樂不備,把藥偷偷倒進台階邊的蘭花叢里。三天沒有喝藥,果然愈發睏倦,第一天還能醒兩個時辰,到了第二天,便只有午後陽氣最盛的時候意識清楚一會,只是,連抬手的力氣都喪失了。

    即使是盛夏,午後的陽光仍讓他覺得冷,他眯fèng著眼睛看向天空,陽光在他長長的睫毛遮掩下幻成七彩的顏色,有的比父親砍頭時噴出的血還紅,有的比哥哥猙獰的臉色更青,有的比自己小時候和母親一起栽下的菜苗還綠,有的比那人身上千金一匹的雲彩緞還藍……迷離中,陽光又幻成孟勞眼底的火焰,火焰燃起時,有暗香盈滿自己心中。

    是什麼聲音穿林過花而來,在他耳際低低徘徊,是那對黑翼蝴蝶的繾綣歌聲,還是風的嗚咽,溪流難捨的離情,他嘴角用力彎出一個弧度,用輕顫的手指摸到案上剛完成的一幅畫,畫上,孟勞一身戎裝,笑容狂妄,一手按在腰間大刀上,一手揮舞在空中,似在指點江山,威風凜凜。

    仿佛整個身體輕盈起來,隨著陽光舞蹈著,他看到母親在向他招手,看到父親垂頭喪氣地跟在母親身後,看到披頭散髮的大娘,看到許多死去的親人,甚至還有他小時候養死的狗……

    他看到樂樂神色倉皇地跑來,張大了嘴巴大叫,他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想勸他不要驚慌,他的親人都來接他了,樂樂已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接著,樂游來了,用長長的銀針扎進他的身體,方丈也來了,帶著幾個長眉白須的僧人,輪流用內力護住他心脈。

    母親淚水漣漣地看著他,輕柔道:“阿懶,回去吧,有人捨不得你。”

    他又慢慢飄了回來,終於聽到樂樂的哭聲,許多人的嘆息聲,還有綿綿不斷的頌經聲。

    七彩的陽光慢慢退去,天地又沉寂下來,偶有一片青的黃的葉子,旋轉著落下,仿佛誰丟下的無字書。

    “你們在幹什麼!”仿佛晴空里一聲霹靂,忙碌的眾人紛紛回頭,卻看見大虎小虎正上蹦下跳,嗷嗷怪叫。這時,柴扉轟然倒下,一個渾身傷痕累累,狀若野人的男子沖了進來,把手中的袋子扔到樂游腳下,用嘶啞的聲音吼道:“阿懶,我回來了!”

    那一刻,地動山搖,日月變色,正在運功的方丈一口鮮血噴出,指著他有氣無力地罵,“死小子,你想害死我!”

    這一吼, 孟拿腦中的混沌似被生生劈開,顫抖從手指開始,一直傳到心中,又把千萬句話齊齊逼到胸口,逼到喉頭,口微微一張,便是澎湃的情緒奔騰翻湧。

    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場大夢醒後,卻只剩低低的一聲呻吟。

    這一聲,如同在死水裡投下巨石,剎那間,波瀾萬頃。

    里里外外的人們,有的痛哭失聲,有的默然垂頭不語,有的靜靜走開,有的茫然望向天空,感慨命運的恩憫。

    樂游把銀色的細蛇盡數倒入一個大鍋, 心中五味雜陳,喟嘆不已,沒想到世間果然有冰蛇,更沒想到,為了自己牽掛的人,有人願意以身試險。

    等他燃起火,院子裡突然一陣慌亂,樂樂衝進來大叫:“爺爺,孟教習暈倒了!”樂游連忙要樂樂看住火,出來一看,孟勞直挺挺躺在院子裡,屋檐下的孟拿,正軟綿綿靠在案几上,遙遙對他伸著手,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淚眼迷離。

    他心頭一酸,要眾人遠遠讓開,舀了一盆水蹲在他身邊。即使行醫多年,看到他渾身的傷口,他還是倒吸一口涼氣,他全身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有的傷口已和衣裳長到一起,他不得不把衣裳一條條剪開,把傷口重新清洗止血上藥。不一會,院子裡滿是血水,腥臭沖天。

    冰蛇是天下至毒,被咬上一口可以三步斃命,樂游戰戰兢兢剝開他重重綁起的小腿,在左腿赫然發現一大塊青色腐肉,靠近膝蓋處用布條綁得死緊,中間的齒痕已變得烏黑。看來他是有所防患,也找到治療的辦法,樂游鬆了口氣,又在他胸前發現一條深深的爪痕,看來是什麼猛獸留下的,幸運的是未傷及內臟,孟勞還用山中的糙藥簡單地敷了一下,傷口並未惡化。

    一路檢查下來,樂游不覺已冷汗淋漓,待把傷口重新處理一遍,他終於長吁口氣,一抬頭,正對上孟拿驚恐的眼睛,強笑道:“別擔心,他身體壯得很,死不了!”

    孟拿腦中緊繃的弦一松,立刻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傾耳聽,山林中虎嘯風吟,亮藍的陽光如殺人的劍,白晃晃的利刃穿胸,連骨頭都在澀澀地疼。

    孟勞幾乎忘了自己遇到過什麼,晝夜不停的奔波尋找,他腦子裡只剩下一張懶洋洋的笑臉,提醒他一件事,他在,那笑容就在,他若死了,那笑容將煙消雲散。

    他如何捨得。

    從一臉慘痛和無奈,到面對他時難以遮掩的微笑,他的阿懶好不容易從過去走出來,他如何捨得讓這笑容消失。他甚至不敢想像,沒有他溫柔的阿懶,他要怎麼面對漫長的夜與漫長的孤獨。

    太平山裡的兩個月,恍如一場噩夢,夢裡有永遠不能停歇的腳步,馬蹄聲碎,孤猿長嘯,有猛虎嘶吼著撲來,那鋒利的爪,抓得他鮮血飛濺。

    夢裡,隱居山中的鶴髮老翁為他指點深谷里地下寒潭的位置,冰蛇懼火,他在黑暗的洞穴里呆了幾天,直到能在黑暗中依稀辨物,才一步步走下寒潭,一下水,便只有一個感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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