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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裡響起一陣水聲,隨後是一陣重重的腳步聲,柴扉吱呀一聲關上的聲音,之後,客廳大門砰地關上,那重重的腳步聲漸漸逼到他床邊,而後,一隻厚厚繭子的大手撫在他額上,又用力一揪,把他的長髮從枕頭上揪了下來,用一塊熱熱的東西墊住他的頭,把他的被角掖了掖,那腳步聲又緩緩離去。

    大概只有娘在世時為自己掖過被角,孟拿心中微微發疼,火光中,那人赤裸的後背如高峭陡直的山峰,山峰上,晶瑩的露珠如血,如紅燭淚。

    他腦中的弦一松,沉沉墜入黑甜鄉里。

    第二章

    第二天中午,孟勞經過四次打探後,終於忍無可忍,把蜷成一團,美夢正酣的傢伙從被子裡挖了出來,用早上改好的棉袍一裹,直接扛上肩膀,從房間到陽光下這短短的距離里,孟拿又磕到門框上兩次,碰到牆上兩次,疼痛難忍,終於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這個阿懶真的沒叫錯,孟勞從來都是天蒙蒙亮就起來挑水劈柴,忙得腳不沾地,哪裡見過能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氣得臉色鐵青,把他扛出來扔在躺椅上,隨手把帕子打濕,捉過他的臉狠狠擦了下去。

    孟拿慘叫連連,他雖然清楚這蠻子的示好方式與眾不同,對象是自己的話,這滋味實在不好受,昨天被他那樣狠狠拍了一記,整張臉還在火辣辣地疼,更別提身上頭上磕碰到的地方了,孟勞突然停了手,摸摸他臉上奼紫嫣紅的顏色,悶悶說了句,“你這是怎麼回事?”

    孟拿翻了翻白眼,奪過他手裡的帕子艱難地爬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水缸旁,對著水面一照,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裡面什麼時候出來一個豬頭!

    洗漱好,孟拿實在疼得受不住,癱倒在躺椅上檢查傷勢,腿上三處淤青,手腕上一圈,肩膀似被人拆了下來,連抬手都疼,臉上更是全無感覺,因為已疼得麻木,這偷懶的代價也太大了,他不禁哀嚎起來。

    “你在叫什麼?”方丈推開虛掩的柴扉進來,笑吟吟道。

    那笑容在看到孟拿的慘狀後立刻消失,方丈大吼一聲,“孟勞,你這個兔崽子,你幹了什麼好事!”

    孟勞端著碗面出來,滿臉尷尬,低著頭把面送到孟拿面前,訥訥地竟不知如何開口。

    孟拿聞到香味,眼巴巴地盯住他手裡的碗,孟勞就勢一蹲,準備把面送到他手裡,看到他手腕上的淤青,臨時改變主意,夾了一筷子送到他嘴邊,怯生生地迎向他的目光。

    孟拿愣了片刻,立刻嘴巴大張,吃得稀里嘩啦,山中寒氣重,孟勞放了許多蔥花和辣椒,他吃得鼻涕眼淚直流,卻覺得渾身都舒服起來,方丈先是目瞪口呆,最後終於捻著須微笑起來。

    一碗麵很快見底,方丈笑道:“孟勞,你去禪院把我的棋盤和茶具拿來,我和孟夫子切磋切磋。”

    孟勞應了一聲,摸了摸腦袋,搬了個大樹墩進來給他坐,飛快地跑了出去。方丈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的盡頭,捻了捻長須,沉吟道:“孟拿,實在對不住你,孟勞天生神力,下手不知輕重,你如果不想住這裡,我為你另外安排。”

    孟拿摸摸手腕,嘴角一扯,笑得齜牙咧嘴。

    方丈見他低頭不語,輕嘆道:“孟勞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娘親寡婦生子,受盡眾人唾罵,他從小也跟著吃盡苦頭。他因此性格孤僻,不知如何跟人相處,難免會舉止不當。不過,他在這裡幫了我們不少忙,特別是書院裡所有學生都畏他如虎,沒人敢在書院調皮搗蛋。”

    孟拿撲哧笑出聲來,那蠻子不說話時就是一臉煞氣,要不是自己昨天睡覺起來還糊塗著,只怕也會被他嚇得發抖,想起他眼中偶爾露出的靦腆和不知所措,他心頭微微一動,輕笑道:“方丈大師,您就不用再為我費心,我以後就住這裡。再說,他做的菜實在好吃,我還真捨不得走。”

    方丈似乎鬆了口氣,頷首笑道:“不光是做菜好吃,他本事還多著呢!他自小在寺里學武,武藝超群,十五歲時就打死一頭猛虎,救下兩個學生,十六歲就在書院裡當武術教習,一個人管著眾多學生還能應付自如,而且書院的重活幾乎是他一手包辦。”

    他的表情,隱隱帶著驕傲,又似乎有一絲化不開的柔情,那是絕不可能出現在一個得道高僧臉上的神情。

    孟拿呆了呆,轉念又想,那蠻子命還真苦,又要打虎,又要當教習,還得做重活,不該叫孟勞,一輩子受累,不禁心裡樂開了花。

    孟勞跑得汗水淋淋回來,不但搬了茶具,連下棋的小桌都扛來了,他把桌子在桃樹下擺上,方丈神色一凜,怒喝道:“孟勞,你把孟夫子打成這樣,還不道歉!”

    孟勞悚然一驚,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才好,孟拿看著方丈凶神惡煞的樣子,突然醒悟過來,他演這場戲,左右不過是想自己能留下來,讓孟勞有人陪伴,他苦笑著拉了拉孟勞的衣袖,笑眯眯道:“算了,以後注意就是,我不要緊。”

    孟勞渾身一震,憨笑著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臉,孟拿擰著眉頭瞪他一眼,無奈地微笑。方丈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開始擺弄棋子,笑容滿面道:“孟勞,你去泡壺茶來,我要跟孟夫子下棋。”

    春日陽光正好,桃花隨風翻飛著飄落,一會工夫,孟拿已落了滿身嫣紅,他也懶得去管,任憑花瓣從衣上簌簌而落。孟勞泡了茶來,搬了個樹墩規規矩矩坐在旁邊看。

    孟拿懶得動腦子,往往不經細想就落子,本來就棋藝平平,即使方丈有心相讓,他仍是破綻百出,兵敗如山倒。不但方丈連連假咳,提醒他注意,連孟勞也看不下去,眉頭緊蹙,躍躍欲試地想指點一二。

    孟拿又下錯一子,落入方丈的重圍之中,眼看要全軍覆沒,孟勞忍不住嘆了口氣,方丈狠狠瞪他一眼,“觀棋不語!”他脖子一縮,反正對他不抱任何希望,乾脆為他拍打身上的花瓣。

    他瞄準一朵花一巴掌拍下去,孟拿始料不及,猛地撲到棋盤上,棋子散落一地,他頭上立刻腫起一個大包。方丈氣得抄起笤帚要打,孟勞不閃不避,囁嚅道:“我只想給他拍掉花……”

    孟拿哭笑不得,連忙攔在他面前,好說歹說才把方丈勸下,經他這麼一攪合,棋自然下不成了,方丈一刻都不願多呆,氣呼呼地回去了,孟拿長嘆一聲,捂著額頭往躺椅上一倒,眯著眼睛看向上方,透過那片熱鬧的桃紅,萬里碧空如洗,藍得讓人暗暗心驚,仿佛全部心神都被那藍色占據,他長長吁了口氣,突然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實在對不住!”孟勞拿著一個白色瓷瓶過來,蹲在他身邊想拽他起來,孟拿嚇得縮成一團,孟勞尷尬地笑著收手,把瓷瓶打開送到他面前。

    聞到一股濃濃的藥糙香味,孟拿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孟勞得到鼓勵,連忙蹲了下來,在他臉上手上細細塗抹,一會竟把整瓶用完。一陣透心的涼意從皮膚鑽入身體各個角落,孟拿手腳大開躺著,意識又漸漸模糊。

    “真能睡,難怪叫阿懶!”孟勞嘟噥一聲,溫暖的陽光從樹底花間一直傳遞到心頭,他低聲笑著,把鑽進來湊熱鬧的大虎小虎轟走,輕手輕腳關上柴扉,又開始今天早晨的工作——為他改做衣服。

    他竟然真的願意留下來,還為他攔下方丈的笤帚,一想到這些,他就禁不住心花朵朵,連平時最不喜歡做的針線活都做得有滋有味。母親從來對他不聞不問,他很小就得自己打點一切,姐姐嫁得遠遠的,再也不肯回來,母親積鬱成疾,一年後就撒手而去,要不是方丈把他帶到寺里,教他讀書習武,他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說不定早就成了猛獸的一頓大餐。

    除了方丈,他是第二個對他好的人,有了這個漂亮的男人,以後的日子肯定多姿多彩,他越想越得意,學著他的樣子眯fèng著眼睛看向蒼穹,透過那片嬌媚的粉紅,天藍得讓人心頭髮緊。

    “放過我吧……”從孟拿口中逸出低低的聲音,孟勞連忙湊過去,發現他仍然未醒,額頭起了層薄汗,眉頭糾結,臉色愈顯蒼白,他猶豫著,一點一點把手挨近他的額頭,生怕鹵莽的自己又傷害他,剛擦了兩下,孟拿微微睜開眼睛,下意識地粲然一笑,又去和周公好一場廝殺。

    “懶豬!”孟勞又好氣又好笑,把最後幾針fèng完,開始準備晚上的大餐。

    難道真的要這樣昏昏沉沉地過完餘生,孟拿怔怔看著天邊的如血殘陽,心如刀絞。他不知不覺地挪動腳步,走出小院,沿著一條長滿青苔的青石路徑慢慢往上走。書院規劃得非常好,從他住的地方到山頂,房屋兩兩一排,整齊劃一,大小布局大致相同,都是白牆青瓦,竹林綠樹環繞,牆頭還有一抹艷麗的桃紅翹首相望。

    夫子和學生已到了大半,從房屋上空飄出炊煙縷縷,散落在山林間,仿佛瑤池勝景重現。他有些乏了,坐到路邊一個樹墩上喘氣,大虎小虎追著兩隻雞斜里衝出來,一看到他,做賊心虛般示威兩聲,撲了上來,在他身上嗅來嗅去,圍著他搖頭擺尾地打轉。

    他呵呵直笑,後面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兩隻死狗,把我的雞追到哪裡去了,下次別讓我見著你們!”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眉清目秀的十五六歲少年,兩人打了個照面,少年愣了片刻,嘿嘿笑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叫樂樂,是跟我家少爺一起來的,你要不要到屋子裡坐坐,我正在做飯,你正好可以跟我家少爺聊聊。”

    遠遠看去,第一間的屋頂上空炊煙正濃,孟拿暗暗吞著口水,搖頭笑道:“不用了,謝謝,我們正在做飯。”

    “樂樂,你到底是追雞還是想偷懶,飯都糊了!”從院子裡傳來一聲大喊,樂樂脖子一縮,逃也似地跑了。孟拿目送著他剛進門,一個臉色不郁的錦衣少年踱了出來,在他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終於冷冷開口,“你是什麼人?”

    孟拿笑而不答,慢騰騰起身往回走,大虎小虎嗖地竄到他前面幾步,回頭吐著舌頭等他。少年目光如刀,似乎要在他背上戳出個窟窿來,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孟拿剛走到屋前,柴門轟地一聲被人推開,孟勞急匆匆沖了出來,對他大吼,“你出去怎麼不說一聲,山里到處都是毒蟲猛獸,你要碰上怎麼辦!”

    孟拿只覺得耳朵嗡嗡直響,為避免還沒死就成了聾子,他擺出最燦爛的笑容,過去拉住他,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孟勞立刻偃旗息鼓,壓底了聲音問道:“你剛才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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