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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吵!”於言還在揉隱隱發痛的太陽穴,只聽平地一聲驚雷,孟勞端著兩碗面出來,恩威並施,把大虎和小虎垂涎已久的骨頭從樂樂嘴裡救了下來。樂游兩眼放綠光,端過面就勢往台階上一坐,一口接一口吃得連氣都不喘,孟勞把面送到於言手裡,回頭蹲在樂游身邊,懇切道:“神醫,我家阿懶要怎麼治?”
樂游頭也沒抬,含糊不清道:“以毒攻毒!他吃的是眠蛇,以燕國火牢山上至毒的焰蛇製成,據說百條焰蛇能制一顆眠蛇,同時也只能制一顆解藥,一個蘿蔔一個坑,別的蛇制出的解藥不但沒用,而且會加劇毒性。”他嫌說話費事,又悶頭吃起來,孟勞催不得打不得,急得直喘粗氣。
樂樂顧不上吃,把碗一放,揪著他的鬍子大叫:“你到底會不會治,不會治就滾蛋,我再也不認你這個爺爺!”
樂游抱著碗連連哀嚎,“會會會,太平山的地下寒潭裡有種冰蛇,只有尾指粗,色如銀練,渾身冰寒徹骨,比焰蛇還毒,捉上一百條回來連皮帶骨熬成一碗喝下,就是千軍萬馬也能毒他個片甲不留!”
樂樂氣得兩眼翻白,“滾蛋!我沒有你這樣的爺爺!”
於言雙眉緊鎖,把樂樂拉到懷裡,輕拍著他的背,溫言道:“聽你爺爺把話說完。”
看著兩人的親密舉動,樂游滿臉不可置信,良久,長嘆一聲,“其實,我也沒有把握,我曾偷偷潛入墨國皇宮,在藏書閣潛伏數月,博覽墨國古籍。據古書所記載,天下只有一種毒物的毒性強過焰蛇,那就是太平山的冰蛇,以冰蛇為解藥就是從此處得知。不過,古往今來,從未有人試過,雖然知道可行,到底能不能成功我也不知道。”
他捋起袖子擦了擦鼻子,訕笑道:“眠蛇製法繁複,久已失傳,連墨國皇宮也未必找得到,這個懶神仙的運氣還不是一般的好!你們放心,這眠蛇除了讓人昏睡,也沒什麼痛苦,依我看,再過兩個月他就能睡死過去,永遠保持這種皮光肉滑的漂亮模樣,埋到土裡也不會變壞……”
只聽一聲慘叫,樂樂眼中怒火熊熊,掄圓了巴掌,把他打飛出去,大虎小虎趁亂而上,在他抱得死緊的碗中好一頓舔,一會就把碗洗得乾乾淨淨。
孟勞已閃身進屋,在那熟睡的蒼白臉上印上一個告別的吻,迅速收拾好包袱,三兩步走到柴扉,回頭對眾人深深鞠躬,昂首挺胸而去。
三人呆若木雞,沒人忍心挽留。
那墨黑眸子裡的決絕,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於言心中百感交集,對著他的背影,高高抱拳。
孟勞,一路珍重!
天邊掛滿彩霞,把整個懸空山編織進一幅金絲線壓底的織錦中,山寺的鐘聲在山谷里久久迴響,仿佛調皮的孩子,踩著山頂嶙峋巨石和參天的樹木,蹦跳著閃進朦朧霧色。
孟拿搖晃著走出來,往門檻上一坐,靠著門框閉著眼哀叫,“我餓……”
只要他一叫嚷,孟勞就會屁顛屁顛跑來,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臉,或者把他摁到懷裡揉揉腦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時候,還會在他臉上唇上用力親一口,然後用哄孩子般的溫柔口氣道:“別鬧,菜馬上好了。”
孟勞著急做事的時候,會找些糖果點心什麼塞進他嘴裡,不著急的時候,就會絮絮叨叨說起一天的見聞和經歷,每當聞到孟勞身上特別的青糙香,他就會從心底快活起來。
這一次,他預想的事情全都沒有發生,他突然覺得周圍氣氛有些詭異,猛地睜開眼,方丈和樂游身披著燦爛霞光站在院中,笑容淒涼。
他心裡咯噔一聲,提不起勁來行禮,乾脆眯fèng著眼看向彩霞的方向,微微一笑道:“神醫,不是我就要死了吧?”
樂樂如霜打的茄子,低著頭一步步挪到他身邊坐下,扯了扯他的袖子,哽咽道:“夫子,孟教習去太平山給你找解藥去了。”
“笑話!”一種奇怪的尖利聲音從孟拿喉頭衝出,他懶洋洋的神色頓斂,變得無比驚惶,臉扭曲得狀若鬼魅。他霍地起身,以從未有過的迅猛身手撲上去揪住樂游的衣襟,大吼道:“你這庸醫,眠蛇無藥可解,你懂不懂,另外半顆解藥是我眼睜睜看著被揉碎扔掉的,你把他騙到哪去了,還不快把他叫回來!”他突然鬆開樂游,匍匐在方丈面前,哽咽道:“大師,請趕快派人把孟勞找回來,別白費工夫了!”
方丈臉色凝重,“孟夫子,請稍安毋躁,孟勞早已出發,騎的是書院最好的馬,現在絕對追不上了。孟夫子還是好好保重身體,等孟勞帶解藥回來吧!”
孟拿一寸寸從地上撐起來,推開方丈和樂樂攙扶的手,踉蹌著回到門檻坐下,抬頭望著如血殘陽,喃喃道:“樂樂,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去找冰蛇?”
樂樂不忍看他那枯木死灰般的面容,訥訥道:“夫子,你別擔心,孟教習從小在山裡長大,而且在寺里習武多年,這件事難不倒他!”
樂游突然來了興致,笑嘻嘻湊到他面前,問道:“你怎麼知道冰蛇?”
孟拿橫了他一眼,磔磔怪笑,“是我畫的〈太平圖〉,難道還不知道冰蛇?我可不會像你一樣信口開河,把別人當猴耍。我問你,你見過冰蛇嗎?我在太平山三年,尋訪無數山民,冰蛇只是口耳相傳下來的傳說,連幾個百歲老翁都沒見過,你就能肯定真的有這玩意?”
樂游尷尬地笑著,一邊往柴門退去,方丈長嘆道:“樂先生,請隨老衲到禪房休息,多年不見,樂先生跟老衲說說這些年的經歷如何?”
“好說,好說!”樂游急不可待,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於言有功課要做,很快也回去了,讓樂樂留下來照顧。樂樂關好柴扉,躊躇著坐到孟拿身邊,在他臉上看了一會,欲言又止,乾脆隨著他的目光托腮看天,看得西天最後一縷光都被黑暗吞沒,竟耷拉著腦袋打起盹來,直到差點一頭栽倒在地才猛地清醒,而孟拿仍是那個姿勢,皎潔的月光中,滿臉水痕。
“啊,看我這豬腦袋!”他大叫起來,慌慌張張跑進廚房下了碗面出來,小心翼翼端到孟拿面前,訕笑道:“孟夫子,你不是早就餓了嗎……”
要是那呆子在,他現在肯定把嘴一張,等著他吹冷了餵進來。又或者,他會坐到他懷裡,兩人你一口我一口,能把面吃出比蜜還甜的滋味來。
他苦笑著接過碗筷,面仍是原來的味道,只是,多了種濃濃的苦澀。
也許,在他剩下的生命里,再也無法化開。
即使方丈和山長把消息封鎖,孟勞求藥的事情還是很快傳開, 孟拿再去學齋上課時,夫子和學生看他的目光,就都有了不同的內容,連平時從未說過話的夫子,也時常特意到他位置問候一番,碰上不認識的學生,皆斂容行禮,神情謙恭至極。廚房還為他開了小灶,在孟勞的灌輸下,掌勺熊師傅對“我家阿懶”孟夫子的口味耳熟能詳,倒也不用多費工夫。
孟拿卻仍是那懶洋洋的性子,他拒絕山長要人接送的建議,每天囫圇睡醒便收拾一番往書院走,走走停停,往往到了書院已是最後一節課。學生們還發覺,他講課的時間倒是越來越長,似乎有把所有才學傾囊而授的架勢,脾氣也不甚好,急起來戒尺一抓就打在書案上,有時候一天竟要打斷五六把戒尺,每個人都膽戰心驚,絲毫不敢分神。即使夫子伏在書案上小睡片刻,學齋里仍是鴉雀無聲。
轉眼半個多月過去,於言接到邊關守將的密報,孟勞已進入太平山最東部的小興山,沿著山脈向西搜索,打探消息的士兵在山中見過他,他餐風露宿,鬚髮蓬亂,衣不蔽體,已如野人一般。
聽於言激動地說完,孟拿出人意料地微笑,不置可否。第二天,他起了個絕早,一口氣走到藏書樓,無視眾人驚詫的目光,踉蹌著直奔煙雨閣,撲通跪倒在太平圖下,目光焦灼地找到小興山,身體一點一點軟了下去。
錢老夫子跟在他身後進來,不忍多看一眼,正要把他扶走,孟拿突然啞著嗓子開口,“能不能給我筆墨紙硯,我要重畫《太平圖》!”
錢老夫子驚喜交加,立刻派人搬來書案,親自挑選文房四寶,親自磨墨。待一切準備妥當,孟拿展開宣紙,用紙鎮壓好,竟也不去拿狼毫,端著硯台就潑了下去。
墨在宣紙上迅速洇開,層層疊疊的山峰躍然紙上,孟拿拿起狼毫,點染勾勒,寥寥數筆就把山中的雲霧和樹木盡數繪出。這邊墨跡未乾,他順手拉過一張宣紙,趁著紙在空中翩然欲飛,狼毫迅速點下,宛如一條潺潺的溪流從青山中逶迤而來。待紙落到地上,高高的山峰和嶙峋怪石由遠及近而來,和溪流邊的點點青糙一起逼到眼前。
錢老夫子磨墨磨得汗流浹背,再看孟拿,雖已連續畫了十來張,卻仍是臉色慘白,眉目清冷。他屏心靜氣,手下越發細緻,孟拿似乎頗為滿意,看過硯台時,常常送來一個感激的眼神。
窗前斑駁的光影不知不覺到了正中,又漸漸偏移,從耀眼的金變成沉鬱的紅時,孟拿突然停了筆,眉頭糾結如鎖。他懸著腕斟酌良久,狼毫上餘墨已凝成一滴,搖搖欲墜,錢老夫子正想提醒一句,卻見他輕嘆一聲,在崎嶇的山路上畫下一個戴著斗笠的壯碩男子。
西方的懸崖峭壁上,斜斜長著一棵遒勁的松樹,樹根盤曲錯節,如蜿蜒的龍身,樹冠散開如蓋,半輪紅日在樹頂掛著,似乎在以不可阻擋之勢下墜,連松樹都有不堪重負之感。
這個男子,正抬頭望向西天,滿臉粗硬的鬍鬚遮蓋了他的面貌,只剩下一雙虎目怒睜,那眼神,似要把太陽摘下來吞入腹中。
孟拿大笑著擲筆而去,煙波閣外,夫子和學生擠得水泄不通,卻都滿面肅然,沉默不語。
見他出來,大家自動自覺分開兩邊,孟拿眸中無數情緒閃動著,怔怔無言,一路高高抱拳致意。
走出藏書樓,天色正美,半天飄渺半天紅,正中卻是一道柔和的白光,如同天開了眼,要救出罪孽深重且苦難深重的人們。
瀑布在那方轟隆作響,酸澀的山風把漫天水霧捲來,孟拿突然有些恍惚,猛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用最後的氣力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混蛋老天,你要收就收我,把孟勞還回來,否則我要你們永遠不得安生!”
月上中天,樂樂正守在孟拿床邊打盹,一個高大的人影突然閃入,他嚇得大叫一聲,見方丈正笑微微地對他招手,拍拍胸膛道:“大師,你走路怎麼沒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