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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說:那瓜今年收成好不好?
那人說:別提了,那瓜好靜,要慢慢長,今年不知咋的,野兔子特別多,老躥那藤,搞得瓜長不好。
有人說:那瓜長不好,就賣不出價錢了。
一老漢捏捏鬍子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奇貨可居,瓜少了,價錢就高了。
有人說:高也高不過九年前跟雞一個價。
有人提議:至少和野兔子一個價錢。
有人說:放屁,肯定是活的比死的貴。
有人說:扯呢,野兔子不值錢。滿地都是。
有人說:野兔子難抓。
有人說:難抓還難吃呢。
說著說著,代表瓜貴和代表兔子貴的兩方互相吵起來,互相不認輸,紛紛列舉出為什麼兔子貴或為什麼瓜貴,吵得面紅耳赤,說野兔子貴的那方說了幾句,說瓜貴那幫里突然就站起來一人,不知道從哪裡抽出一把刀,大喊:老子就說是瓜貴,誰把野兔子賣貴了爺爺我砍了誰。
然後眾人大亂,抽刀的抽刀,掏匕首的掏匕首,還有抄起板凳就打的,互相廝殺成一團。我和喜樂事不關己,馬上退出店外觀望。裡面真是空前混亂,幾十人數十種武器打成一團,因為事先彼此不認識,陣營亂了以後就不知道誰是誰了,難免出現了認為兔子貴的打了一人半天,那人快斷氣前還說:你打死我我都說是兔子貴。遇到這種情況,只好忍痛將那人打死。打到後來,大家雖然都打紅了眼,但還算理智,打前問:兔子還是瓜?發現一言不和才動手。有一兔子貴的問一陌生人:兔子還是瓜。那人要說,瓜怎能貴過兔子。剛說了一個字,就給一板凳拍暈了,場面慘不忍睹,說明關鍵時候講話還是不要太注重修飾。打到最後,傷的傷,死的死,昏迷的昏迷,全都趴地上了,只剩下一個認為瓜貴的還能站著,那人爬桌上,要說什麼,發現自己打迷糊了,不記得自己的立場到底是兔子貴還是瓜貴了,痛苦不已,突然認出下面有一個被自己打得奄奄一息的傢伙,於是想到如果問那人是什麼立場,自然就知道自己的立場了,便一步跨上前去,揪住那人,問:兔子還是瓜?那人本來立場是兔子貴,看見仇人又來了,為保一命,要和那壯士裝作自己人,嚇得忙改口,說:瓜,瓜貴。那人大笑,一拳打暈那人,又跳上台,對著一地傷員大喊:哈哈,還是兔子貴!
這時候,下面有一個手腳都斷了的瓜貴人士,認得桌上那人,知道他弄錯自己立場了,提示道:兄弟,兄弟,你錯了,是瓜貴。
後果自然是說話那人被一刀殺了。
我和喜樂看得目瞪口呆。
官兵此時終於來到,火速制服那人,分出活著的和死了的,全都抬去了城務府。後來活著的救活了以後最少的關五年,最多的二十年,死了的有九個,最後搞錯自己是什麼的那壯士因為被目睹最後殺人一幕給判了死罪,處死的時候還大喊:我一生活得是條漢子,想什麼是什麼,說什麼是什麼,你們今天殺了我,我的鬼魂都說是兔子貴!而那些活著的三十多個,要分兩幫關在兩個監獄裡。無論如何,刑不算重,佩劍都要關五年,何況在長安打群架,鬧出大事,還死九人。那些都是後來的事。
目睹了這奇特一幕後,我和喜樂都覺得很困惑,喜樂說是因為我們從小就沒在社會上長大,不能了解那些人的想法。我想,我能了解那些人的想法,因為到了那種慪氣紅眼的時候,人人都已經沒有了想法。而整件事,我仿佛看見某些更大層面上事情的真實意義。或者說,世界不就是那樣嗎。只是我覺得自己被傳說成了神仙很有意思。這難道就是無靈——楊正剛的樂趣——看見一個完全不相干的自己。
在各個店鋪磨蹭一會兒,夕陽已經微紅,快落在繁華的建築背後。很多商鋪早早關門,喜樂自己什麼都沒有買,說要勤儉節約。然後我們到處找價錢合適的客棧,喜樂覺得,如果有個棲身之地,那自然就不用找客棧,就能更勤儉節約。我說,客棧是一定要找的,除非你在每個城池都有棲身之地,但到那境地,還需要勤儉節約嗎?
城中客棧分好幾等,最上等的都不叫客棧,叫主樓,因為每晚上給的錢多,就反客為主了。全長安一共也就三處主樓,全國也就五處,每處有內務部大頭親自提的一個“好”字,意思自然是很好,專門給達官貴人居住,門口守衛森嚴,裡面到處都是服侍的,並有庭院、小橋、流水,房間每間都長寬過兩百尺,裝飾精美,一晚需白銀五十兩。但老闆普遍賺得沒普通客棧老闆多,只落得認識一些達官的便利。達官和貴人還不同,貴人大部分都有自己的貴邸,倘若外出談事,自然是和另外一個貴人談事,所以都居住在另外一個貴人的貴邸,而達官一般都是賒帳或者記帳,從不見現金流量,所以老闆只好在主樓里設巨大娛樂場所,招全城最美的姑娘,這樣老闆才能看見現金,從中抽點,勉強度日。
二等的就多了,檔次也不一,上提字“一般”,一切都一般。吃到的肉基本上不會是人肉,這點很重要,價錢就可能只有十分之一不到,普通人都住那兒。
三等就更多了,上無任何題字,黑店也很有可能。幾十人一間,我覺得還不如睡樹下踏實。
找了一個二等的,很快入睡,想著第二天要去取劍。
陸
要判斷此人是好人壞人也需要多年時間,何況在這年代,弄明白什麼是好壞也要多年時間。
師父說:所謂盟,便是一心,江湖遠沒一心,所以就不存在盟主。
第二天一早,上街就發現,長安已經戒嚴了。所謂戒嚴,就是所有商鋪關門,所有人等不出門,想進城出城沒門,大家都待在原地。街上僅僅有官兵和一些有要事的人在走動。我和喜樂趴在窗口看外面,喜樂問我:想什麼呢?
我說:想一會兒怎麼去拿劍,又要坑蒙拐騙了。
喜樂說:我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說:不可能的。沒經歷過什麼大事情,怎麼會和以前不一樣。
喜樂說:你和原來在寺廟裡的時候不一樣了。
我說:其實都一樣。
喜樂說:你老惦記著那劍,劍始終是身外的東西。
我說:我覺得,不是傳說里的,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覺得有那把劍在,自己很有安全感。
喜樂說:原來你也要安全感。
我說:是啊,可以想,其他人真是提著腦袋在街上走。我總覺得自己是好人,師父快把我說成救世主了,可是我自己最清楚會發生什麼事情。
喜樂說:那我們什麼時候去取劍?
我說:即刻。
一路順暢,並無阻攔。到了拐角的屋子,推門進去,發現裡頭一個人都沒有。我和喜樂找了個遍,還是什麼都沒有,我心裡頓時覺得失落。又尋找一遍,在老頭床頭找到了那把劍,劍上刻了一行字,我和喜樂同時感覺應該是類似“滔滔江湖,誰主沉浮”之類,不想仔細一看是:我出去一趟,自會相見。
出門馬上遇見麻煩,碰到兩個單獨巡邏的官兵,看到我們神色大變,上前質問:你知道上街不能帶劍,現在非常時期,還不能牽馬,你這雖然是驢子,但也屬於一類,你跟我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