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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對大家說:你看她什麼都不懂,你們有什麼好不方便的啊。
方丈繼續問:你看旁邊這麼多人,他們和你有什麼區別啊?
小姑娘說:他們有那個東西我沒那個東西。
方丈臉色一沉,不由“啊”了一聲。問:哪個東西啊?
小姑娘說:珠子,掛的那個。
方丈沒敢再問下去,對我們說:你看,還有誰害羞沒有?少林弟子多少風雨過來,居然還怕一個尚未——懂事的小姑娘,真是啊。
於是寺里留下了這個小姑娘。一天以後,麻煩出現,小姑娘始終不肯告訴大家自己原來叫什麼名字,大家覺得總不能老是叫“那個女的”。晚上,師父召集很多人,決議兩件大事:第一,寺里糧食只能維持兩天,如何是好;第二,大家給這小姑娘取一個名字。
給小姑娘取名字在這兵荒馬亂中應該算不得是事情,而且不應該被提出來,但是大家似乎對這件事情的興致更高。最近每天死很多人,外界民不聊生,誰都無力做甚,還是娛樂自己比較好。
第一個嚴重的問題大家討論了大概有五分鐘,討論的結果是省點吃,這樣還能用四天,等下一次只能用兩天的時候再研究。而第二個問題大家足足討論了兩個時辰,並且一向團結或者說表面上一向團結的少林子弟差點當著方丈就打起來,情況很是激烈。最後,在這蕭瑟的季節里,在這混亂的時代里,在這苦難的寺廟裡,在這悲傷的氣氛里,這小姑娘背負著大家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正式定名為“喜樂”。
我記得喜樂有很好的廚藝,這個才華被大家在第二天就挖掘出來了。在寺里主廚的師父雖然手藝不錯,但是做菜顯然沒有激情,對菜也缺乏研究和創新,青菜和番茄吃了一年。我最討厭吃青椒,但是他每個菜里都有青椒。喜樂來到寺里以後,覺得自己幫不上大家什麼忙,問自己能做什麼,結果被派到廚房,可是當天,她就做了一盤大家聞所未聞的菠菜煮青菜,番茄拌饅頭,導致那天主廚師父做的菜全都被拋到了寺外救濟,而我們幾百人都圍著喜樂的菜轉。
我吃飽以後正好遇見喜樂,說:喜樂,為什麼沒有青椒?
喜樂說:我不喜歡吃青椒。
我說:我也不喜歡吃青椒。
我說:你喜歡吃什麼啊?
喜樂說:我喜歡吃番茄,你呢?
我說:我喜歡吃饅頭。
喜樂說:饅頭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叫釋然。
喜樂說:那我叫你釋哥哥。
我說:不行,這裡你能看見的每個生物都是釋哥哥。叫我然哥哥。
我問:你最喜歡做什麼呢?
喜樂說:我最喜歡洗碗。
我喜出望外,說:然哥哥我的碗——
喜樂說:不行,師父說了不能給你洗碗。師父問我最喜歡什麼,我說我最喜歡洗碗,師父說,好,以後就洗為師的碗,你喜歡洗誰的都可以,就是不要洗一個叫釋然的碗,他見到你肯定會讓你洗碗。
我大吃一驚,師父真是先知,接著說:好,那不用洗我的碗,還有以後你碰到一個叫空哥哥的,也不能給他洗碗。
喜樂說:你為什麼不喜歡洗碗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回答道:你也算是奇怪的人,難道你也喜歡倒馬桶嗎?寺里的馬桶以後就是你洗了。
喜樂“哇”一聲就哭了,直奔師父房中。
很快,師父出來了,後面跟著喜樂。師父很嚴肅地說:聽說你剛認識喜樂就讓她去倒馬桶?這樣,你倒一個月馬桶吧。
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崩潰。因為我最不喜歡搞衛生和吃青椒。而倒馬桶是搞衛生中最不衛生的一個項目。師父對我說:這是磨鍊你的意志。只有意志強大才能真正強大。
我當時就很不同意這個說法,照那麼說,這個寺里最強大的就是長期負責倒馬桶的釋桶師兄。我覺得意志只是一種願望,願望的強大才是真的強大。就比如我看見有人以很快的拳速打我,我連他汗毛的動靜都看得清清楚楚,並能看見他同時“嘿”一聲而噴出的唾沫星子向我而來,而且我發現再快的拳也沒唾沫星子快,我明明看見,卻不能閃躲,先被唾沫星噴中,然後再挨著一拳。這才是痛苦中的痛苦。
我這樣和師父說過。師父說,你跑題了,我完全聽不懂。
總之,我解放了釋桶。以後每天早起,先掃院子,後倒馬桶,再聽牆外呻吟。喜樂和我起得一樣早。無論我去哪裡,喜樂總在旁邊——不能這麼說,這麼說顯得我很漂泊,其實我無論去哪裡也在院子裡。事實是無論我去哪裡掃地,喜樂總是跟著我。大家都很羨慕我,覺得在少林寺里能有正當理由和姑娘在一起是個奇蹟。
兩天以後,我記得方丈又主持了一次會議,會議的內容是,我們省之又省的糧食,現在只夠用兩天的了。怎麼辦?
有人提議派出一些兄弟去外面尋找糧食。少林寺和朝廷的關係一直很好,所有糧食其實都是朝廷所發,但是現在情況真是很困難,連縣老爺都有三天沒吃上燕窩了,可想老百姓苦成什麼樣,糧倉早就空了,我們在的中原又是重災,自然沒有多餘糧食。師父提議可以到其他寺尋求幫助,說:現在外面人心惶惶,疾病肆虐,最近的災情比較好一點的通廣寺應該有一些儲備,來回七百里,誰願意去?
大家都表示與寺共存亡。寺在我在。所以,這次大會的結果是,大家再勒緊腰帶,兩天的糧食分四天用,然後兩天以後再討論怎麼辦。
師父說:這件事情告訴我們的中心思想是,只要控制自己的欲望,原本缺少的東西也可以變得很多。
我說:我們可以報信給其他寺里。
師父說:現在外面太亂,很難傳遞信件。
我說:用鴿子啊,寺里養有很多信鴿。
師父說:早吃了。
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已經打了很久這些鴿子的主意。但是我覺得出家人不能吃葷,在我思想不定的時候,居然有人已經下手了。我問師父這人是誰。
師父說:是方丈。
我又大吃一驚,方丈為什麼不以身作則?
師父說:前幾天方丈身體虛弱,點名要喝鴿子湯。而且規矩其實是溫飽以後的消遣,溫飽都不能了,還要規矩嗎。
兩天以後,方丈又召開了一個會議,會議的內容是,寺里的糧食只能用兩天了,怎麼辦?會開一半,消息傳來,寺外面一個人都沒有了。方丈大驚,親自上牆探望,發現果然一個人都沒了,連屍體都不見一具,北風吹凍土,野草依枯樹。方丈不禁老淚縱橫,說,阿彌陀佛,死得真乾淨。死者已去,生者掩埋,生者將去,死者相伴。可是,這最後一個是如何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呢?
我想,方丈一定是鴿子吃多了,補過了頭,這一看就知道城裡發吃的了。
不出所料,消息又傳來,皇倉大開,各地發糧。你可知國庫里有多少糧食?多到開三天救天下,只用了小庫不到一半的儲備。僅僅一個小庫就夠舉國用一個禮拜了。舉國是什麼概念,多少人口?大家要能像搶糧食一樣積極統一,早就換帝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