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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陋不是錯,歧視醜陋才是。
他重新握住對方的手掌。
司頓身體一僵,盯著他的眼神如一頭死了伴侶的三尾魔狼……寧亞也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形容,但是眼前這個紅髮的男子的確讓他感覺到了威脅,以及,淡淡的難過。
但很快,寧亞的注意力又被他的手吸引過去了——那是一隻厚實寬大的手,長在一條粗壯結實的胳膊上,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在它們的交接處——被稱作手腕的位置,正有液體流淌下來。
大旱逢甘露。
竭力的他眼睛大放綠光,突然化作豹子,敏捷地撲過去,虔誠地捧住那隻手,貪婪地吮吸起來。
司頓起初由著他的舌頭在自己的手腕上舔來舔去,可是當他試圖用牙齒撕開傷口時,立刻用手捏住了他的臉頰,將手腕抽了回來。
寧亞瞪大眼睛,看清了血肉模糊的手腕,猛然意識到自以為的甘露是對方的鮮血。
女神在上!他變成了吸血惡魔。
驚恐和愧疚縈繞心口,他瞪大眼睛,看到對方又將那隻傷痕累累的手伸過來,下意識地縮起腦袋。
司頓看著他,眼珠子好似寒冰鑄造,在炎熱中看得人透心涼:“即使沒有記憶,你也對我毫不留情。”
語氣平平的感慨,不帶分毫的情緒,卻讓寧亞揪心,以至於眼睜睜地看著他悲涼起身,緩步離開,一句挽留的話也說不出口。
血在嘴裡凝固,有點腥氣,還有點乾巴巴的粘稠,不但不解渴,反而更渴,可是精神極好,好得有點過頭。當寧亞再度躺下來,打算繼續之前沒有完成的事——等死,卻發現就算閉上眼睛,也尋找不到黑暗。
……
到底是誰堵上了時間的漏斗?
讓它在原地踏步。
寧亞失神地看著宮殿的天花板。
沒有鳥,沒有花,連蟲都沒有。
光線沒有變化,宮殿的景色沒有變化,連氣流都沒有變化。
難道他的未來就是無止境地感受飢餓與乾渴?
若是這樣,在沉默中死亡之前,他一定會在沉默中瘋狂。
第26章 殺戮之神(六)
乾燥蒼白的嘴唇間滴入兩滴水,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寧亞睫毛微微顫動,依舊背著眼睛。
司頓手指在他嘴唇上摩挲了一下,又不死心地摸了摸他的胸口。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那個人絕對不會將自己置身於危險與失敗的風險中。一定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
“你到底在想什麼,告訴我。”
司頓拇指按住寧亞的嘴角,按出一道痕跡。
寧亞晃了晃腦袋,微弱地掙扎,只開了一條fèng的眼睛幽幽地看著他。
司頓心中一動,鬼使神差地俯下身。
寧亞驚愕地正大眼眸。
鼻尖比鼻尖間距不到兩厘米,司頓停住,猛然看殿外。門口的黃沙不知什麼時候豎起三尺,在司頓回頭時又突然倒下去,如一瓢涼水澆在地上,不見蹤影。
司頓閃身到門口,犀利地掃視四周。
寧亞動了動胳膊,想抬起來,又虛弱地耷拉下來。
一個蘋果丟進來,剛好砸在他的腿間。
司頓站在門口,手搭著長柱,凝望著他的方向:“我有一段時間不能過來。”金色的光在他身後炸開,亮了邊沿,黑了容顏。
換做十幾天前,寧亞一定會冷笑,會問他,真的不怕自己死掉嗎?可是半個月過去了,在司頓的眼裡,自己像彎角大羚羊一樣,靠著被施捨的幾滴水,徘徊在生死的邊緣,卻怎麼也死不掉,於是,就越發覺得他的想法是對的吧。
可是自己活下來的原因
司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確定他走遠後,寧亞慢慢地坐起來,目光轉到那根被司頓搭過的長柱柱腳邊的小塊陰影。
就在司頓被他咬了一口之後,他陷入絕望恐慌,到了自我放棄的臨界點時,一株手掌大的嫩糙從那裡顫巍巍地鑽出來,為他輸送來甘甜的汁液。說也奇怪,這么小的植物,吃了竟很扛餓。
此後,每當他感到飢餓的時候,那株小糙就會出現。每吃一次,就飽腹很久,久到他會感到睏倦,然後躺在地上睡一覺。時間一長,竟漸漸形成一吃一睡的生活規律。而吃糙和睡覺的頻率也是他計算這個不見黑夜宮的時間的方式——一吃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他沒有吃蘋果,而是放在自己的懷裡。也沒有別處可放,早在第一次醒來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的空間袋不能用了,精神力和鬥氣都受到壓制,半點都感受不到。
可是今天,他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嚕咕嚕叫了,小糙還是沒有出現。
寧亞有點恐慌。
難道自己吃得太頻繁,讓小糙的生長能力減弱了?
如果小糙不再出現自己該怎麼辦?懷裡的蘋果能堅持多久?一天?兩天?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牆邊的陰影慢慢地散開又凝聚,變幻出一個黑影。
“呵。”
一聲輕笑。
寧亞身體像被什麼東西彈了一下,猛然站起來,因為站得太快,腦袋一陣暈眩,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黑影從柱子上走了下來,立體地站在他面前,遞出手來。
寧亞吃驚地說:“是你。”
“你記得我?”黑影淡淡地說。
寧亞說:“你問過我對光明的感覺。”
“你說很親切。”
寧亞看著無處不在、耀眼到刺眼的光芒,消沉道:“之前是這麼說的。”
黑影的聲音裡帶著笑意:“現在呢?”
現在……是自在吧。
任何人整天整夜地曝曬著刺眼的強光都應該感到極度的不適,但寧亞沒有。甚至來到東瑰漠之後,他好幾次地想到了光明女神,企圖尋求她的庇佑。是光太盛,折服了他,還是曬太久,已經開始習慣。
寧亞也不知道,但直覺告訴他,這個答案絕不是黑影想要聽到的。
“嗯?”黑影不依不饒地追問。
寧亞想了想道:“有點奇怪,不太舒服。”並沒有。只是下意識地認為黑影會喜歡這個答案。
侏儒是黑暗神殿的信徒,將自己帶給了菲達。自己在菲達剖開自己的心臟後陷入昏迷,醒來後遇到黑影,黑影問了他對黑暗與光明的感覺,說完沒多久,他又陷入昏迷,醒來時再度見到侏儒。
似乎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但自己的這幾次轉手已經證明了一個突兀又和諧的循環。而黑影的身份也可以從侏儒的身上推導出來——必然與黑暗神殿有關係。
“你是誰?”寧亞出其不意地問。
寧亞剛才的答案的確取悅了黑影。他的態度空前的溫和:“你希望我是誰?”
“救命恩人。”
黑影笑了:“我已經是了。”
寧亞道:“小糙真的是你……”
“你才是糙,腦袋裡全是糙。”
寧亞愣了下,連忙擺手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小糙真的是你種出來……變出來的?”
黑影道:“嗯。感激我吧。”
“謝謝。”寧亞沉默了一會兒:“那你能救我出去嗎?”
黑影不置可否:“你希望我救你出去嗎?”
寧亞雙眸亮起。
“不管你想不想給,都、不、能。”黑影嗤笑著戳破了他的希望。
寧亞眼裡的光芒漸漸暗淡下來。
黑影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虛勾了兩下,寧亞的下巴被無形的力量抬起來,仰望著他。
一團黑影,沒有眼睛。
但寧亞明顯覺得自己在被注視著。
“嘖嘖。”黑影戲謔道,“看看你的表情,真是可憐極了。”
寧亞肚子又咕嚕了一聲。
黑影道:“你不是分到了一個蘋果嗎?為什麼不吃?”
寧亞從懷裡掏出蘋果,然後愣住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圓潤光滑的蘋果皮已經乾巴巴得皺了起來。
“哈哈哈哈……”黑影大笑。
寧亞看著蘋果,低頭咬了一口。蘋果綿綿的,沒什麼水分,味道有點酸有點甜,不如小糙的甘甜。
黑影逗他:“好吃嗎?”
寧亞低著頭,默默地肯蘋果,連芯子也不放過,吃完後還舔了舔手指。
“好歹也是個王子,怎麼表現得這麼寒酸?”
寧亞不說話了。他內心很矛盾,既害怕得罪了黑影,讓對方從此之後不再給他糙吃,又怕自己開口乞求,將最後的尊嚴也丟在地上。
黑影試著逗了他幾次,都不成功,終於失去了耐性,不耐煩地說:“你確定不想跟我說話?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再提一個願望。當然,帶你離開這裡是不行的。”
寧亞垂下睫毛看著自己玩弄著手指。
黑影聲音冷下來:“你確定要放棄?”
寧亞喉嚨動了動,低聲道:“能給我一點水嗎?”
“水啊……”它拖長音。
寧亞捂住額頭。明知道對方在逗弄自己,可自己竟然還是傻乎乎地上了套,給了對方這個機會。
“這倒可以。”黑影出乎意料地痛快答應了,伸出手托住他的下巴,輕輕地捏了捏雙頰。
寧亞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黑影俯下身,臉湊到他的面前,和殺戮之神一樣近的距離。它沒有再進一步,而是像掂量貨物價值般地停在那裡。
寧亞難堪地想要轉頭,下巴被捏得更緊,黑影貼過來,一股清冽的氣息拂在面上,很快化作了清泉,慢慢地渡了過來,水是冰冷的,但唇舌火熱。
他起先是被迫接收,後來主動吮吸,如狼似虎,連水順著嘴角流淌下來也不自知。
不知過了多久,寧亞才雙頰酸澀地閉上嘴。
“夠了嗎?”冰涼的手指拭過寧亞嘴角的水漬,眷戀又溫柔。
心怦怦地疾跳了幾下,剛才激烈又親密的交流讓寧亞的心臟瀕臨被撐爆的邊緣。他無法解釋這種感覺,它比他以自身為條件向狄林求援時更緊張,只能捂著胸口,急切地追問:“你到底是誰?”
那根搭在嘴角的手指點了點他的太陽穴,黑暗中的人戲謔地說:“壞孩子才會向別人乞求答案,好孩子應該靠自己尋找。它就在你的腦袋裡。”
人人都這麼說,可是他的腦袋空空如也。
寧亞啞聲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是誰?”
黑影沉默了會兒,才微笑著說:“你是我的寶貝。”頓了頓,又用似輕柔更似咬牙切齒的口吻道:“讓我愛之若狂,又恨之入骨的寶貝。”
第27章 殺戮之神(七)
寧亞活了十六年,除了父王母后之外,再沒有人對他用肉麻兮兮的口氣說“寶貝”兩個字了。可黑影說得那麼自然,那麼熟稔,那麼親密,自然熟稔親密得他都忍不住要相信自己就是他口中的這兩個字了。
黑影說完之後,伸出手在他面前攤開。
一株小糙在他的掌心慢慢地冒出來,青翠的葉子害羞地抖了抖,然後一點點地長高,長大。
寧亞道:“木系魔法?”
黑影輕笑了一聲:“看來我是個木系魔法師。”
寧亞有點臉紅。剛剛還推測他與黑暗神殿有關,怎麼一下子又冒出這麼不靠譜的推論。
黑影道:“吃完好好休息。”
寧亞看著黑影慢慢地沒入黃沙中,不安道:“你要走了?”
黑影道:“捨不得我?”
“……嗯。”一個人太可怕了。尤其是在東瑰漠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哪怕黑影與黑暗神殿有關,哪怕它可能與菲達是一夥的,從自己的心臟里挖出過東西,他都不管了。這一刻,他只想要一個態度不算惡劣的人陪著自己。
“要收取代價的。”
寧亞道:“什麼代價?”
“什麼代價都可以嗎?”
寧亞很快地搖了搖頭。
他很肯定自己的底線在哪裡。如果黑影要以朗贊為代價,那他寧可無聊死,寂寞死,自己被自己嚇死,也絕不可能答應。這還不是他最怕的。他最怕的是,雖然現在的他這麼想,可是在漫長的未來歲月里,他的堅定會在孤寂中動搖。然後到了某一天,他害怕死亡更害怕孤獨,於是,就成了奴隸,將親情友情尊嚴信仰統統棄如敝屣。
黑影不高興了:“哼,你對我提到了這麼多要求,卻連一個要求也不肯滿足我。”
寧亞道:“你有什麼要求?”他突然想到,自己連能不能離開東瑰漠都是個問題,想要危害國家親人……真的是鞭長莫及,想太多。
黑影的腦袋湊過來:“親我一下。”
……
寧亞盯著它,半晌沒動。
黑影生氣了:“你竟然真的不願意。”
寧亞回過神來:“你把頭湊近一點。”
黑影道:“已經很近了!”話是這麼說,可是身體還是悄無聲息地往前靠了靠。
寧亞盯著黑乎乎的一團,有點想笑。
無論怎麼看,他現在都不像是要去親吻誰,更像是湊過去吸一口濃煙。
黑影見他久久不行動,轉頭瞪了他一眼。
寧亞感覺到了,微微噘嘴,親了它的臉一下——如果它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和人類是相對應的話。
親完,黑影哼哼唧唧地說:“一點感覺都沒有。”說著,如被颶風吹過,一下子消散在黃沙上,留下寧亞呆呆地看著它離開的地方。
一晃又是好多天。
寧亞漸漸習慣了這裡的生活,開始苦中作樂——比如說堆沙。黑影有時候會冒出來搗亂,將他堆好的“城堡”推散,但是提供給寧亞的小糙從來沒有再遲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