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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亞看著他猛然湊近的臉,心中湧起反感。身為王子,從小到大能夠碰觸他的人寥寥無幾,不是親人,就是近臣,從來沒有像侏儒這樣陌生又失禮的人靠自己這麼近。
羞恥與憤怒在胸腔糾結成塊,梗得他幾乎喘不上氣,心臟跳得有些快,左邊的胸口灼熱,好似有什麼東西要炸裂開來,放在身側的左手手心突然涼了一下,小小的金屬圓環出現在手掌中。
是那枚唇環?
它的神出鬼沒對寧亞來說簡直像一枚藏在暗處的匕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對自己捅上一刀。畢竟,是從黑暗神的宮殿裡得到的。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不安,唇環突然飛了起來。說是飛,其實還是在寧亞的手心裡,只是胳膊不由自主地舉起來,對著侏儒的臉打了下去——打中了。
寧亞嚇了一跳。他很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從未想過竟然能擊中七階騎士。
這一拳對侏儒造成的傷害遠比他想像中更大。侏儒慘叫一聲,跌了開去,倒在了地上。黑衣人聞聲,驚疑不定地聚攏來,成包圍之勢。
寧亞心裡剛剛泛起的那麼一丁點兒的興奮在看到這陣勢之後,自發地沉寂了下去,然後人就覺得不好了。一陣陣的冷意從心口往外蔓延,纏縛在身上的咒文突然像是鞭子抽出來的痕跡,一下下的,火辣辣地疼。
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卻沒有互相抵消,各顧各地折磨著他。
寧亞咬著下唇,努力想要熬過去,卻越努力越昏沉。黑衣人們像是一條條拉長的黑布條,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走過去……
再醒來,已經是白天。
寧亞發現自己被綁在馬背上,就像之前看到侏儒對其他少年做的那樣。只是在他的左右,並沒有成群的馬隊,只有一匹黑色的小馬,侏儒坐在馬上,慢悠悠地向前。
寧亞努力扭頭,想要看看歐克是否跟在自己的後方,卻發現前面的人轉過頭來。
“你醒了。要喝水嗎?”侏儒策馬到他旁邊,拿出水囊,遞到他的唇邊。
寧亞狐疑地看著他。
不是他生性多疑,而是以他昏迷前與侏儒的關係,對方實在沒道理對自己這麼好。
“不想喝?”侏儒道,“接下去還有很長的路。”
寧亞道:“我的同伴呢?”
侏儒道:“從另一條路走了。”頓了頓,有點不耐煩,又有點安撫地說,“只要你乖乖的,我會讓你再見到他。”
寧亞沉默了會兒道:“我昏了多久?”
“兩天。”
竟然已經兩天了?
那自己與歐克已經分別了很久?
寧亞這次身上不痛了,頭痛。
侏儒看穿了他的想法,淡然道:“夢大陸這麼大,你追不上他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好好和我們合作。”
寧亞道:“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侏儒道:“到時候就知道了。快中午了,我們到前面休息。”並不是詢問寧亞的意見,而是做了決定後例行通知。
休息的時候,寧亞並沒有被解下來,依舊趴在馬背上,看侏儒啃著牛肉乾自斟自飲。
不看還好,一看就覺得自己餓很了,別說幾塊牛肉乾,就算是一整頭牛,寧亞也毫不懷疑自己能一口吞下。
侏儒轉身,用背擋住寧亞的視線,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不動聲色地打開瓶塞,遞滴了一滴黑色的液體到水裡,輕輕地晃了晃,遞給寧亞。
寧亞雖然沒有看到他的動作,卻對他整個人產生了懷疑。他不知道自己昏迷的兩天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侏儒的態度實在太奇怪。
侏儒見他不喝,也不強求,自己對著嘴巴喝了一口,然後拿出的牛肉乾,胡亂地塞在他的嘴巴里。
寧亞又干有渴,只要厚著臉皮像侏儒討水。侏儒取笑了幾句,終是將水餵到了寧亞的嘴巴里。水是清水,還帶著甘甜,寧亞喝了一口就停不下來,直接喝掉了半個水囊。
他喝完之後,侏儒就盯著他看。
寧亞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怎麼了?”
侏儒不回答的,只是緊盯著,過了一個小時,才意味深長地說:“果然。”
果然什麼?
侏儒沒說,問了也沒說,寧亞百思不得其解,卻發現他後來對待自己的態度越發的客氣了。
第5章 黑暗神仆(五)
趕路的時候,侏儒不怎麼搭理他,寧亞只能一個人趴在馬背上胡思亂想。
首先想的當然是侏儒的目的。侏儒的身份複雜——黑暗神信徒、具蘭大王子的追隨者,無論哪一個,都像頭頂上懸著一把隨時會落下來的刀。自己雖然和光明神會毫無關係,也不信仰任何神祗,可是信徒總是瘋狂的,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有什麼用活人祭祀的儀式?
而具蘭方面就更好猜了,侏儒強闖奧古林城門時已經使用過一招“聲東擊西”,招式雖老,效果卻好。那麼多的少年分開行走的話,夠叫具蘭王后和那位王弟頭疼的了。
兩者相較,寧亞倒希望是後者,關鍵時刻亮出朗贊王子的身份,興許還有些作用。可是依照侏儒古怪的態度來看,前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些。
細細回想,侏儒的態度變化也就是昏迷前後的事。
那麼,是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昏迷前看到的最後一幕是侏儒被打飛,黑衣人圍攻的情景……和忽隱忽現的黑金唇環有關?
寧亞手掌在馬腹輕輕地磨蹭了一下,空無一物。那神出鬼沒的黑金唇環似又躲回了空間袋。心中一動,將唇環從空間袋取出來,扣在馬腹與手掌中間。
若是,將它丟了,又會如何?
黑暗神宮殿得來的東西,總叫人不安。沒發生什麼事倒還罷了,收著也就收著,反正也不占地方,如今卻是個燙手芋頭,詭異得緊。
騎在前方的侏儒突然回過頭來。
寧亞心頭微顫,手掌一抖,唇環順著無名指滑了下去。脫手的剎那,他的心好似被鑿了一下,莫名的空虛難受。可他是被困在馬背上的,撓癢都不行,更不要說接住它。
侏儒放慢馬速度,來到他的身邊,綠豆大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將他打量了一遍。他的目光雖稱不上猥瑣,卻極赤裸,像將人扒光了,里里外外地看了個透。
寧亞抿著嘴唇,倔強地閉上了眼睛。
侏儒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怪笑,又往前帶路去了。
到傍晚,寧亞心情漸漸平復。本就不是自己的東西,來了是命運,走了是註定。
等太陽完全滑到地平線以下,視線的前方出現一座小鎮。侏儒打算投宿,將寧亞從馬背上放了下來,卻沒有鬆綁,而是用一張黑色大斗篷將人從頭到腳地罩了起來,只有兩條腿能走。他淡淡地說:“安分點,不要連累別人。”七階騎士放到整個夢大陸,那是小浪花一朵,掀不起風浪,可是在這樣的小鎮裡,足以橫行無忌。
但是進了小鎮唯一一家旅店的餐廳里,才知道這句橫行無忌的結論下得太早。
寧亞和侏儒都沒有想到,這樣小的一家旅店裡,竟然坐著一夥有魔法師有騎士的傭兵團。他們看上去風塵僕僕,臉上寫滿了疲倦,神色又很放鬆,好似剛完成了一單了不起的大生意。他們占據了三張桌子,剛好在坐口的位置,離門最近的兩個騎士魁梧壯碩得像兩座小山丘。
寧亞被綁得太久,血脈不通,半邊身子都是麻的,跟在侏儒身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進門的時候腳被門檻絆了一下,胳膊擦了山丘般的騎士一下。斗篷半撩起,露出身上的繩索。
被撞的騎士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還未說話,侏儒已陰沉著臉將他拉到身邊,一起朝餐廳的另一個角落走去。
餐廳中另一桌是本鎮一對普通的老夫婦,與旅店老闆熟識,正邊吃飯邊與他聊天。這是家家庭式的小旅館,只有一個老闆一個老闆娘,現在是用餐時間,老闆娘在廚房,老闆在餐廳,外頭無人安排房間。若非如此,侏儒也不會帶著寧亞到餐廳來。
侏儒原本想點了晚餐去客房享用,卻聽到僱傭兵團的人提到具蘭,立刻改變了主意,警告地瞥了寧亞一眼,在角落坐了下來。
寧亞落座的時候,注意到被撞的騎士有意無意地看了自己一眼,心中一動,生出一股自作多情的期盼——興許那位騎士注意到了自己的困境,打算伸出援手。
可是那名騎士只看了一次,很快就將注意力轉回同伴的話題上。
同伴說的是具蘭大王子逃離奧古林之後發生的事。幾名大臣聯合去王宮向病重的老國王抗議王后與王弟對大王子的迫害,但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聞訊而來的王后抓起來投入牢中。從此,宮中再也沒有老國王的消息,有一種傳言說老國王已經被王后和王弟聯手害死了。這對狗男女完全撕破了虛偽的面具,自欺欺人地對大王子潑了一大桶髒水,大張旗鼓地懸賞捉拿。現在具蘭上下瀰漫著一股消極又緊張的情緒,一面希望大王子能夠逃出生天,一面又希望這件事情快點結束,讓國家恢復正軌。
一個魔法師突然道:“難道沒有人關注二王子嗎?”
“他進入聖帕德斯魔法學院學習,以後會成為一個魔法師吧。”一句話就帶過去了。
寧亞有點難受。他在聖帕德斯待得時間並不長,認識的人不多,索索是其中一個。印象中的他乖巧聽話,帶著對王子來說有些奢侈的天真爛漫,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卻因為某些原因而在魔法上難有成就,如今家裡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叫人忍不住為他擔心未來。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又被他自嘲起來。索索遇到再大的困難,那個呵護他的表哥始終會站在他的身邊為他擋風遮雨,怎麼輪得到更加落魄的自己來操心。
他走神期間,傭兵團的話題已經進行到大王子逃脫的手段了。無數個符合大王子特徵的人在具蘭各地初選,讓捉拿的人疲於奔命,儘管王后用重金懸賞,可是摸到這筆錢的人至今還未出現。
寧亞看了看侏儒,這個手法,顯然是出自眼前的人,侏儒低頭喝麥酒。
旅店老闆端上晚餐。
侏儒看了看一動不動的寧亞,才發現被綁了手的他顯然是無法拿起刀叉的。他自言自語地說:“你不餓?好吧,那我幫你帶回房間,等餓的時候再吃。”說完,不管寧亞的臉色,自顧自的吃完,端起寧亞的那份,上了房間。
寧亞臨走前,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個騎士。
騎士也在看他,還衝他笑了笑。
寧亞回到房間還在想他的笑容。對一個掉坑的人來說,看到任何一個往上攀爬的機會,都會情難自禁,哪怕是一條一扯就斷的絲。當然,他還是保持了冷靜。他與對方素未謀面,要他們出手對付一個七階騎士本身並不現實。僱傭兵團不是神聖騎士團,如果坐在那裡的人是克萊斯或加布萊德,那他會毫不猶豫地喊救命。
侏儒解開繩索,但是綁住了他的腿拴在床腿上:“吃吧。”
寧亞低頭吃飯。
半夜,寧亞聽到門口有動靜,睜開眼睛,本應該睡在床上的侏儒不見了人影。他躡手躡腳地站起來,挪到門邊,豎起耳朵正想聽點什麼,門就開了。侏儒走進來,看到他時,嘴角露出毫無溫度的陰寒笑意。
寧亞退了半步,抬頭就看到了被撞的那個騎士。
他站在門口,眼神有些愧疚,飛快地點了點頭之後,扭頭就走。
“別看了。”侏儒淡淡地說,“我說過,你做什麼也只是連累別人。”
哪怕沒看到剛剛外面發生的事,寧亞也知道自己對僱傭兵團抱持的微弱的希望也被掐滅了。
第6章 黑暗神仆(六)
看出他心情不好,第二天起床後,侏儒對他的態度又好起來,主動解開了他的繩索,讓他放鬆四肢,自由地下樓用餐。可是寧亞感覺更糟糕了。侏儒的所作所為無不顯示著自己逃不出他手掌心的篤定。
重新上路,侏儒甚至沒有將他綁在馬上,還為之前的行為做了解釋。
哦!怕他從馬背上掉下來。那就別把他放到馬背上啊。
寧亞不理會他近乎於討好的笑容,撇開頭看遠處的風景。
看他扭頭,侏儒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鬱,又很快壓了下去,帶著他繼續上路。
寧亞一直猜測著侏儒帶自己去什麼地方。既然不使用魔法陣,那選擇就只有那麼五個:古納加斯拉、桑圖、沙曼里爾、坦吉爾利、森里斯加。如果可以,他希望是森里斯加或坦吉爾利,至少離朗贊近一點。他懊惱於自己的孤陋寡聞,昨晚在僱傭兵團的對話中他已經聽到了小鎮的名稱,卻因為無知,依舊對他們前進的方向無解。
好在沒多久,謎底就被解開了。
他們來到了具蘭與桑圖的交界。
桑圖,真的是出乎他意料的答案。一個黑暗神的信徒跑到光明神會的大本營,除了瘋狂,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陰謀了。
侏儒有備而來,帶著一堆文件,士兵在寧亞臉上掃了幾眼,就將人放過去了。
如果是普通的人販子,寧亞大概還會使個眼色求助,但七階的騎士……保持沉默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入桑圖境後,侏儒的狀態有了極大的變化。一是不像之前那麼輕鬆,由著他和別人交流,應當是怕他揭穿自己黑暗神信徒的秘密,一是他的精神出現了極大的亢奮,好幾次看著寧亞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這種亢奮對寧亞是極大的困擾,他開始寢食難安。
侏儒雖然注意到了,卻沒有放在心上。依舊是一日兩餐的供應,吃不吃都隨便。
一個綁匪,一個人質,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寧亞是怕得罪對方,會被撕票、滅口,而侏儒像是出於某種原因,不想給他留下太壞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