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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如豐深吸了一口氣,清晰地吐出了一個好字。
眾人紛紛點頭,道:「正是,這不是紫氏與元氏的皇位之爭,皇位可以讓,但聖賢之道不能讓。」
「吝小名,卻罔顧大義,實非丈夫所為。」朱喜略略激動地道:「請殿下肅清紫氏邪說,以正天下大義。」
他將一場權力的紛爭提到了道義之爭,順理成章地給元林打開了一道屠殺異已的大門,想到那些話語的背後便是無數條血淋淋的人命,即便是洛川尋也覺得背脊一陣陣發寒。
元林將酒杯緩緩遞到嘴邊,卻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坐於下首的隨雲淡淡笑道:「朱大人果然高見,只是今日主旨是賀馮相,更何況現在四面有眼,六門有耳,還是不要議這些朝廷之事了。」
朱喜即便還有進言的欲望,但畢竟隨雲與元林的關係非同一般,他開口想必是元林還不想在這一場元紫紛爭中表明自己的立場,因此只好悻悻無功而返。
偏殿裡坐的哪一位不是官場高手,元林既然不想表態,如果他們再硬逼,只怕紫氏還未倒,倒是他們這些元氏老臣的位置要岌岌可危了,所以很快風向一轉,當真變成了馮太子傅的賀宴。
官樣的賀詞一句接著一句,美豔舞娘也踏著箏曲款款登場。
酒過三巡,外面竟然下起了雪珠子,侍候的人連忙將門關上,另添置了暖爐。
這想來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雖然下的是雪珠子,但到底是久違了一年的冬景,眾人都有一些興奮,應景賦詩吟詞的比比皆是。
朱喜越眾道:「臣有一幅應景詩要送給馮相,以為賀禮。」
眾人一聽,笑道:「哦,快快念來聽聽。」
朱喜清了清嗓子,念詠道:「春色慾來時,先散滿天風雪。坐使七閩松竹,變珠幢玉節。中原佳氣鬱蔥蔥,河山壯宮闕。丞相功成千載,映黃流清澈。」
他臉皮厚,又具有才情,一番詩作馬屁拍得十足,卻又不媚俗。
眾人連聲道:「好詩。」
胡侍讀則笑道:「這冬日才下了第一場雪,朱大人便想到了來年雪融,可謂眼光長長遠遠。」
朱喜依然一副直臣的端莊模樣,胡侍讀又好氣又好笑,但卻也奈何不了他。
太監端上紙筆,畫幅,朱喜提筆一氣呵成,字體娟秀漂亮,倒也頗才情,洛川尋剛好給他換酒壺,就這麽匆匆掃了一眼,在心裡想道。
他剛將酒壺放到朱喜的酒案上,背後就被人輕輕一推,他不由自主往前一衝,那將放未放的酒壺立即滾落於案,壺蓋脫落,壺裡的酒悉數都灑在了朱喜新寫就的條幅上。
第11章
看著那幅錦繡字幅漾成了墨團,洛川尋連眼都直了,朱喜更是臉黑得跟他的條幅一般,有心要發怒,但礙於打狗要看主人的面子,要打元林的奴才,他還沒有這個膽子。
可文人最重墨寶,這要叫他當眾輕飄飄一笑說剛才的作廢,再寫一張就是了,那他的字又值幾何呢。
朱喜倒也有幾分急智,微微一笑,道:「湊巧下官還有一幅潑墨圖想送給丞相,不如就這幅吧。」他輕提筆墨,就著漾開的條幅畫了一幅鬱鬱蔥蔥的大樹,道:「下官將這幅常青不老樹送給馮丞相。」
他這一手一露,不少達官都收了小覷他的心,既佩服他有才,也佩服他這份急智。
朱喜也頗有幾分自得,眼見馮如豐眼神中不由自主流露出讚許之意,便更加得意,愈加要將這份功勞做得十十足足。
太後令馮如豐做太子傅,頗有令他制約元林的意思,朱喜微微笑道:「只是臣的才智不過爾爾,方才的詩卻又用不得了,斗膽想請殿下賞臣的畫一首詩吧。」
元林微微抬起眼帘,朱喜與他那雙冷漠的視線一碰,不由心裡一慌,雖然富貴險中求,但這種皇權之爭也是最忌諱投錯主子,誰知元林卻只是微微一笑,道:「誰弄壞了你的字,你找誰吧。」
朱喜一愣,回首見還尷尬提著托盤的洛川尋,道:「殿下,你是說他?」
元林淡淡地道:「他是我府上的奴才,不過也算能識字斷文……」他說著,眼光落在洛川尋的臉上道:「你弄壞了朱御筆的墨寶,可怎麽賠他?」
洛川尋雖然跟元林短短几日,卻是深明這位殿下算帳的本事無人能及,只好硬著頭皮,站了出來,道:「那……那奴才,粗鄙之文如何能御筆相提並論。」
「粗鄙未必不能成文,不過用心而已,你的這份用心能對得上朱大人的那份心即可。」元林淡淡地道。
洛川尋只好無奈地應是,他看了一眼朱喜的畫,啊呀了一聲,柔和地道:「大人的字漂亮,畫也畫得好。」
朱喜本來見元林讓一個小奴才來打發自己頗有一點掛不住臉,但眼見洛川尋樣貌俊秀,說話和氣,倒也不像是一個尋常的奴才,但到底不屑跟一個下人言語,只輕應了一聲。
隨雲不動聲色看了一眼洛川尋,他雖然不言語,但眼神像似在鼓勵安撫洛川尋。
洛川尋微微笑著又開口道:「我沒有學過幾天的字,若是詩做得不好,還請大人見諒。」
朱喜微扯了一下嘴角,淡淡地道:「若是你也能做錦繡文章,那我等書生又何以自處,不必自憂。」
洛川尋溫和地道了聲謝,指著那幅大樹,道:「聖人門下三千年,七十二人也稱賢,若無孔孟大樹蔭,只恐賢人變作閒。」
胡侍讀那一刻只覺得元林那對漆黑的眉毛輕輕一顫,那微微輕抬的眼帘下,是微帶著笑意的目光,就像一汪原本靜靜的默潭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於是漣漪就這麽一圈一圈的漾開,從此不再寧靜。
胡侍讀看著元林踏出了顛覆了他一生最初的一步。
他精明,算無遺漏,像一個盔甲加身的戰士,處處驚險卻總是有驚無險,可他即便是戰神也會覺得疲憊,所以他找了一塊自認為合契的地方歇息。他以為那是一塊與自己絲絲入扣的自在場所,卻不知是平生最兇險的腹地。
那些想法只是一掠,微微發愣的胡侍讀便回過了神,他搖著扇子,無視朱喜鐵青的臉色,笑道:「今天是賀太傅,還是給太傅賀壽,我覺得倒是這小奴才的詩有一、二分師生的味道,哈哈哈。」
朱喜不便與一個小奴才發怒,但卻是認識胡侍讀的,於是怒道:「胡式微,你是想羞辱我等儒生嗎?」
「不敢,不敢。」胡侍讀長長一揖,道:「這樣吧,我今日也用一首應景詩來配這冬日的大雪好了。」
朱喜冷笑了一聲,道:「願聞其詳。」
胡侍讀用扇子指著窗外飄飄揚揚的墜落於地的雪花,一笑道:「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眾人還未及叫好,朱喜手顫抖地道:「你……你好大膽子,殿下,他這首詩是用的一個jì女的信口胡言。」
胡侍讀哈哈大笑,道:「這jì女才是領會了聖人的精要,可憐朱大人卻猶未入門。」
朱喜氣得一張臉煞白,道:「什麽聖人精要?」
胡侍讀微微一笑,道:「當受則受,孟子言。」
朱喜差不多要氣得背過氣去,馮如豐卻在心裡尋思再三。
他想這二人的所為是不是元林的意思,想起剛才朱喜的馬屁未免拍得有點過頭,太不拿元林當回事,又想起這位深沈的太子,心中不由暗悔今天有一點得意忘形。
念及於此,他於是笑道:「胡侍讀素有風流詼諧之名,他開個玩笑,朱大人不必介意,這是殿下的家宴,看在殿下的面上,你就不要同他計較了。」
他這麽一點撥,朱喜也是心中一凜,眼見元林由頭到尾都是淡淡的,完全沒有約束手下的意思,於是只好啞口吃黃蓮,悻悻地說了一句:「看在殿下的面上,不同你這渾物計較。」
他剛坐下去,卻又被胡侍讀大叫了一聲,嚇得從席上跳了起來,只聽胡侍讀啊呀地道:「這酒壺沒人扶,豈不坐濕了朱大人的臀部。」
這下子,連元林也眉毛挑了起來,道:「你夠了吧。」
洛川尋見元林臉沈如水,偏殿暖融融的氣溫也似隨著冷了一下,但胡侍讀卻只是嘻嘻一笑,彷佛全然忘了這是一位睚眥必報的太子殿下,不由咂舌這位侍讀膽子著實不小。
第12章
中午,洛川尋無精打采地才跨進書房,卻見胡侍讀正在瞧一個搖簽的竹筒子。
竹筒用的是嵌金碧竹,放在鋪著紅布的托盤中,旁邊有次序地放著一排竹籤。
洛川尋湊過去一看,見那排竹籤卻不是諸如「勸君切莫向他求,似鶴飛來暗箭技」這種簽文,而是一個又一個人名。
「這又是什麽。」洛川尋好奇地問,知道胡侍讀必定知道這是什麽。
胡侍讀淡淡地道:「今天是月半,太子殿下會找人侍寢,一個月會有三次,分別在月初,月半,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