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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帶血的素白絨扇卻將她三人一擋:“放下我的女人。”毫無溫度的森冷嗓音,那說話的人蒼白的傾城容顏,一身森寒氣息,是鍛凌鈺。
鍛凌鈺笑,涼涼地看玄柯一身青衣端端立在山崖邊,魁梧挺拔、一身正氣……他想不明白,這樣一個不懂風情的男人,除了會打戰,到底哪個地方強過他?
這還是他與玄柯的第二次面對面呢,第一次在極樂地府,他執一柄絨扇與那狗皇帝相鬥,玄柯忽然從天而至,帶兵突圍,那時候他們勢均力敵,誰也不比誰甘拜下風。
可是這一次,他失了武功失了女人,玄柯卻成了坐擁天下的皇帝;他想將女人帶走,然後再派紅衣前去刺殺他,可是玄柯不僅沒有死,最後還將那該死的女人攬進了自己懷中……呵呵,有些人啊,總有這些好運氣。
“請將我的女人放下,不然……”鍛凌鈺彈出摺扇的銳利刀鋒向玄柯逼去,一雙瀲灩鳳眸卻緊緊凝住青娘不放,他就是要看著她,看她到底還要如何傷他的心。
可惜女人卻將臉頰埋進了男人的懷,不肯多看他一眼。
“我聽青娘自己決定,她若願意,我必不阻攔。”玄柯淡淡應著,卻越發緊了緊懷中女人。他知道她在發抖,知道她終究心底里愛過。可是即便知道了,他亦要幫她將那不堪的舊情堅定斬斷,他要她從此幸福,再不要惶惶度日……她亦要為他的心負責。
鍛凌鈺眸間一冷,暗暗捺下洶湧的血腥:“呵呵,好個薄情的大將軍。若沒有我,你以為你能做上皇帝的位置麽?她原本就是我派去騙你,如今任務既已完成,便是我接她回去的時候……你得了天下又搶去我的女人,難道不怕被天下人笑話嚒!”
“我原無心為政,倘若在意她騙我,今日便不會來。這一世你比我先出現,上蒼給過你無數的機會,你卻不珍惜。你既不知珍惜、也不肯悔改,最後輸了她的心,又能夠怪誰?”玄天撥去那柄扇子,多少年刀光劍影,一眼便看出鍛凌鈺早已失了內力,卻還在任性堅持。
卻也不想為難他:“你走吧。我答應過青娘不殺你,便一定不會要你性命……你且去看看你阿姊,她亦是為了你而受傷。”
“噗,阿紫、阿紫你……”身後傳來玄天艱澀的痛叱。
鍛凌鈺執扇之手微微一顫。
青娘終於狠心開了口:“凌鈺,你既曾經逼迫我,便該理解紫蘇的不易。許多事,女人若能反抗,早已經反抗了……逝去的倒退不回來,眼前的走了亦沒有了,你不要再如此執迷不悟好不好?”
卻原是我逼你麽?鍛凌鈺扭過頭,心頭開始劇痛,合歡的嗜血之盅啊……在玄柯抱著女人與孩子飛上懸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了。可是骨子裡頭不可一世的冷傲,即便是輸了亦不肯在情敵面前示弱……
他哪裡知道青娘原是在為紫蘇開脫,心裡頭恨,嘴上卻還在笑,永遠是個不肯伏低的自負角色:“她早就該死了,一個忘卻血海家仇的下賤女人,哪有什麼臉面再活在這個世上?!你卻不一樣,你為我裁衣、為我熬藥,你夜裡頭不肯睡覺,偷偷用指頭撫我臉頰……歡歡,我知定然還是愛過我的,只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讓你不滿意了對不對?……你是在怪我殺了你的哥哥麼?可是,我的家人亦死了,我還有尚不及一歲的雙生弟妹,他們全死了!幾百條的性命,我卻不過只用了你家的兩條性命來償?如何你還不知足?”
青娘轉過頭,不願去看玉面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痛苦神情。愛與不愛,哪裡是用數字計算的?他愛她,可他的愛對她而言卻是一步一步沉積的恨。她無論怎麼給他解釋,他卻永遠只知怪罪於別人,從不知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反而越發決絕地將她逼入絕境,逼著她的心越發冷卻。
“……你不去,我也不再勸你。可是紫蘇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看在你我二人一場舊緣的份上,你先將我們的冤讎放一放,且容我去看看她。”口中說著,便再不多言,催促著玄柯急急饒過鍛凌鈺,向紫蘇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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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被抱在玄天懷裡,失血過多的她原本蜜色的肌膚白得仿若一張宣紙:“……你看,我不是我勸過你嗎,你若執意要殺他們,你要的,便得不到了。”
玄天哽咽著,憔悴的容顏上滿是顆顆混濁的淚:“可我若是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了我!我,最後還是得不到你……阿紫,手上沾了血,一輩子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難得他一個剛愎自用的男人肯這樣當眾示弱,紫蘇艱難伸開雙臂,抱住玄天微彎的脊背。曾經那麼貪戀過他結實的身子,現在卻瘦了,一點兒情/欲也生不出來,好似他們已是一對暮年將死的夫妻。
她伏在他耳邊,不經意拔下髮絲上的小簪:“傻瓜,舊恨難解,新恨不了;恨由誰起,便由誰化,這是天經地義的……只是我原以為,這場仇恨,最後不該由我一個女子來化……”她輕撫著他的背,聽到他心臟脆弱的跳動,然後手中忽然狠狠用了力,那精緻的小簪瞬間便沒入男子薄薄的胸腔。
“唔……”玄天捂著胸口,秒秒間神情由驚訝、震驚幻化成了恨,立刻卻又變成瞭然:“阿紫,你……你竟然……噗——”
“沾了毒的,不痛。”紫蘇桃花眸子彎起來,一如曾經對著他調皮而任性的玩笑,再度用力將簪子拔出來、再刺入:“我捨不得留你一個人在世上胡鬧,怕你最後會不得好死。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此刻將你帶走安心……這樣很公平不是嗎?我一死,你對我的仇、他們對你仇,還有我對你的仇就全了了……呵呵。”
她悠悠笑起,笑著笑著,眼淚卻忽然不受控制地汩汩冒出來—而他終究是對她好過啊,如果沒有那些仇恨,她最美好的光景就只剩下那段日子了。
玄天亦跟著淌下兩行濁淚,艱難地喘著氣:“……告訴我,你、此生可曾有哪怕一日愛過我……告訴我答案,死在你手裡,我、我亦甘心了……”
“到了現在,你還要問我嗎……傻瓜。”紫蘇不回答,慢慢地合起玄天的眸子,將他攬進她懷裡。
“娘——”玄銘大哭起來,少年的嗓音瑟瑟發抖著,話已不成句。兩個至親的親人好容易相聚,他卻還不及享受一日合家之喜,便又成了個孤兒,你讓他情何以堪?
“師傅、皇叔,你們快來,救我父親母親——”他開始仰天咆哮,蒼茫的山谷間儘是他絕望的哭腔。
急急趕至的玄柯忙用指尖扣住大穴,止住紫蘇的傷口:“我原準備今日去尋你母子,你們卻先走了。”
那熟悉卻陌生的溫熱觸感讓紫蘇渾身一顫,口中忍不住湧出一抹鮮紅:“該死的,總是這樣丑的時候被你看到……你莫要再幫我運氣,我沒有用了,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早晚是要死的。只是沒想到死的時候,還能見全了你們,也該滿足了。”
玄柯握住紫蘇的手,剛毅容顏上毫不遮藏的痛苦:“你這又是何苦?……何苦這些年折磨自己?你可以來找我,我亦不可能不安置你……你卻不肯來……如今大局漸穩,你又……你讓我如何向銘兒交代?”
呵呵,只是為了向銘兒交代麽?紫蘇涼涼笑,笑自己的貪心,這個的愛要來了,又去貪那個的愛。
“我大約是上輩子欠下你們了。人世間生死輪迴,今生去了來世繼續,有些債,卻是非要用命抵償的,今世若不還,下一世便又要一世苦修糾纏……我這一世還清了你們,下一世便可以自在,想愛的愛,想恨的恨,一且都隨我,有什麼不好呢?”
她說著,又抓過青娘冰涼掌心撫上將軍溫熱的手背,從懷中掏出來一串小珠與一本小冊:“我、原本心裡頭恨你們,恨一個讓我動情,卻對我的視而不見;恨一個與我相親,卻搶我所愛、傷我至親……有時候我想,不如下毒藥毒死你們吧,毒死了便痛快了。可是我卻下不起來,我恨到了底,卻還是愛你們……愛你們還不夠,我還愛、你們的骨肉。你看,我原準備了小珠串兒給她的,想騙她小小年紀便被我虜獲,跟我學釀忘川酒……可是現在卻來不及了,你替我交給她,告訴她,曾經有個乾娘,好生嫉妒過她的娘親……”她又吃吃地笑起來,撫上青娘眉心的痣,真好看啊。
青娘的眼淚撲梭梭往下淌,握過紫蘇的手撫上自己平坦小腹:“不管,我最不喜便是傳話,這話你留著自己同她去說……你這個狠心又自私的女人,總嘲笑我丑,如今我變回來了,你卻又故意要走……你笑話夠了我,自己卻走了……你既狠心走了,索性將我們都忘個乾淨吧,下一世做你的自在人去罷,再不要記起我們這群人、這輩子的苦和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