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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楚天看一眼魏蒼然黯然的神色,想要開口寬慰他幾句,可對於這種滅族的罪行,他也確實找不出可以開脫的語言,只好沉默地聽下去:
“師傅認為與其將這些罪孽掩蓋抹殺,不如以此警示武當後人,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但因為這些畫涉及其他門派的聲譽,師傅將這裡設成武當的禁地,除了歷代掌門任何人不可進入,而歷代掌門接任後,必須要來看看這些畫像,他們必須永遠記住這段殘忍的歷史,記住武當再不可重複這樣的殺孽。”
宇文楚天還是想不通,這些畫到底是誰留下的?是各大門派中有良知者,還是‘殳天’沒有被完全滅族。
他又仔細將畫壁上的畫反覆看了幾遍,不禁一驚:“這些壁畫記錄的都是‘殳天’族人被殺的一瞬,兵器刺入身體,血流遍地,唯獨這個男孩兒……”
他指了指石壁不醒目的一角,“他只是驚恐地等待死亡,而他面前的那個男人,並未殺他。”
魏蒼然頗為欣賞地看著他,道,“不錯,我和師傅也發現了這個異樣。師傅懷疑當年的“殳天”並未全被滅族,可能還有一個男孩兒活了下來,這些畫,恐怕也是他找人畫的,他想把當年他看到的一幕,永遠刻在這裡。”
“如果確實有人僥倖活下來,那麼他除了畫下這些圖案,是否還想要為族人報仇?”
“二十年前,夜梟將尉遲等幾大世家滅門,又暗殺了各大門派的高手,如果夜梟是個付錢可以殺人的殺手組織,那麼一定有人僱傭他們這麼做,這個僱傭他們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這個活著的男孩兒。”
宇文楚天深深蹙眉,他又想起那個黑暗的密室中,夜梟門主陌生的招式和內功修為,“也許,夜梟的門主就是那個僥倖活下來的男孩兒。所以夜梟的所作所為都是要血債血償……”
魏蒼然聽到這個可能起初十分驚訝,想想又贊同地點頭,“不排除這種可能。楚天,你在夜梟可見到過門主?”
“交過一次手,他的武功有別中原武林,我曾猜測他是來自西域,現在想來,他極有可能就是‘殳天’唯一的倖存者。”
原來,他一直以為夜梟陰狠毒辣,現在才明白,凡事有因必有果。
那個為“殳天”留下這點血脈的人是否知道這一切,如果他知道,他是否後悔當初的一念之仁?
“時候不早了,我還是先送你們離開吧。”
……
從北山的密道走出,眼前豁然開朗,碧波蕩漾的碧螺河上淺泊著一艘畫舫。畫舫的船夫一看見他們便靠過來。
“這艘船的船夫會一路護送你到北周。”魏蒼然交代道。
“……”宇文楚天想說感謝的話,又覺任何感謝的話對於魏蒼然所做的都顯得虛假客套。於是,他直接跪地,對魏蒼然深深一拜,算是作別。
魏蒼然也未急於扶起他,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船一路行往北方,風平浪靜。
宇文楚天因為太過疲憊,運氣調息一陣便沉沉睡去。落塵坐在船艙里,靜靜繡著她的鮮紅的嫁衣。風卷著河邊烤魚肉的熏氣傳來,她本就因為顛簸而不適的腸胃頓覺一陣翻江倒海。
落塵只當自己暈船,也沒當回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髮,繼續低頭繡著袖口的玉蘭花。誰知水中的魚腥氣又傳到她鼻端,濃重的氣味讓她一陣作嘔。
也不知為什麼,她近日的嗅覺好像特別靈敏,很多以前沒留意過的味道都會清晰地聞到,難道?!
她驚喜地探了探自己的脈象,流利,圓滑如按滾珠,果真如書中記錄的喜脈一般無二。
她懷孕了,懷了他與她的血脈,落塵看著身邊摯愛的男人,喜極的眼淚奔涌而出。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從此以後,他能帶她退隱江湖,他們一家人過著安寧的日子。
船艙突然一陣猛烈的顛簸,無數道尖銳的氣流聲越來越近,落塵警覺的起身,還看清發生了什麼事,宇文楚天猛地撲過來,抱著她躲開一把鋒利的箭。船前的甲板上也傳來刀劍相撞的聲音,應該是船夫攔截住想要殺他們的人。
甲板上的打鬥聲正激烈,又一個全身黑衣的人急速飛入船艙,黑巾裹頭遮面,只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看穿著是夜梟的殺手。
殺手手中的銀劍寒光一閃,直直刺向宇文楚天,似乎料到他無力反擊,殺手的劍沒有留任何後著,帶著必殺的決心刺向他的胸口。
劍的速度太快,避無可避,宇文楚天只能拼盡全身的力氣,將懷中的落塵推開,任由劍鋒刺入他的胸口,鮮血泉涌而出……
第十五章 生死離別(五)
“哥!”
見黑衣人拔出劍,又一劍刺下,落塵不顧一切撲向宇文楚天,同時觸動了髮髻上的銀簪。分明很隱蔽的動作,黑衣人卻好像早已料到她會出暗器,染血的劍尖一挑,她的銀簪直飛了出去,深深嵌入了船身,銀簪發she出的幾枚毒針也都凌亂地打在船尾。
一擊不成,她還想觸動手鐲上的暗器,黑衣人又是早有所料,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掌打在她的後頸。經絡尖銳的刺痛讓她全身麻痹,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她看見黑衣人又舉起劍,看見宇文楚天嘴角微動,似乎對她說了什麼,她已經聽不清了。
最後的意識失去前,她的手指輕動,將指甲中藏的毒藥彈在黑衣人的手上。
這是她前幾日專門配製的毒藥,不僅毒性劇烈,而且她還其中加了一味調製的凝香,香味極淡,卻可以數月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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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中,落塵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夢見自己身處迷霧之中,什麼都看不見,她大聲喊著宇文楚天:“哥!哥你在哪裡?”
遏天邊,亂雲凝,萬里長空下,沒有半絲回應。
她不停向前走,迷霧中她隱約看見一襲清冷的白影站在距離不遠的桃花樹下,她急忙跑到面前的樹下,但是卻發現那棵樹並沒有看到的那麼遠,等她到了樹下,再回頭時,面前竟是一片雪白。
她試探性的喚了一聲:“楚天?”
陽光從雲隙中露出,白霧散開,原本安靜的樹林突然傳來了疾風聲。風聲鶴唳中,她終於看見了宇文楚天,他身邊還站著陸穹衣。
“哥,表哥!”她正驚喜地想要奔過去,陸穹衣忽然拔出劍,一劍刺穿了宇文楚天的胸膛,他倒在地上,血染紅了地上的粉紅的花瓣。
“哥!哥!”
她拼命大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好像被人捂住了嘴。
陸穹衣笑著走近她,溫柔的呼喚著她:“別害怕,小塵,你還有我!”
……
“啊!”
她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周圍的陳設還是武當派的布置,她躺的床正是這幾日宇文楚天養傷睡的,所以,枕邊還有他的氣息。
轉頭,她看見床邊坐著陸穹衣和文律,還有個素樸打扮的老人,正用銀針在她血脈上針灸。立刻想起噩夢中場景,她嚇得猛坐起身,驚恐地看著陸穹衣。
他坐在床邊,雙手握住她顫抖的肩膀,笑依舊溫暖,依舊寧和。“小塵,你終於醒了。”
一時間她有些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境,她甚至懷疑,畫舫上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殺戮也是午夜的一場夢,宇文楚天很快會端著藥碗走進來,拍著她的背,細聲哄著她:“小塵,別怕,那是噩夢。你看,我還好好地活著。”
“我哥呢?我怎麼會在這裡?”她目光緊盯著門,期盼著他馬上就會出現。
“他……已經……”陸穹衣伸手托住她的肩膀,滿眼哀傷告訴她,“我接到武當派傳來的消息,說你和楚天在碧落湖遇到夜梟的殺手,我立刻趕去碧螺湖。可我還是去晚了,我到的時候只看見你在船上,昏迷不醒,船夫也受了重傷,他說,楚天被夜梟的殺手刺傷,跌入了河中。恐怕……凶多吉少。”
“不可能!你騙我!”她不會相信,他前幾日還答應過要好好活著,他答應過,“他不會死的……我去找他。”
落塵不顧陸穹衣的阻攔,一路跑下了武當山,跑到了碧螺河邊。河邊有很多武當派的弟子,都乘船在水中搜尋宇文楚天的屍體,魏蒼然也站在河邊,看著河水中的粼粼波光出神,身上還是那種百年孤寂的冷。
“魏前輩,你們在找什麼?”她期待地望著他。
“找你哥哥。”
“……”
整整五天,武當派的弟子不停在河上搜尋,終於,他們在河岸的下游找到了宇文楚天的屍體。
魏蒼然看了一眼,便轉過身沒有再看。
遠遠地,她看見那件青白色的衣衫,是他們離開武當山時,她親手為他穿上的。她走近,一步一步,直到看清已被魚啃噬的面目全非的屍體,那記憶中最溫和的笑容,現在已經千瘡百孔,露出陰森森的皚皚白骨。
這一刻,落塵毫無知覺,只知道木然躺在河邊,任由身體在白茫茫的一片渾沌中沉淪,仿佛沉沒在水中的人不是宇文楚天,而是她。
曾經,午夜夢醒時想過,如果他有一天死了,她一定會抱著他的屍首失聲痛哭,她會用盡一切方法替他報仇,她會自行了斷跟著他去。
可如今,他真的死了,她看著他的屍體,可她竟忘記了去哭,好像根本就不會哭。
她只覺得渾身乏力,別說報仇,就是悲傷都覺得乏力,甚至連尋死都覺得乏力。
她閉上眼睛,浮浮沉沉的黑暗世界裡,她一步步向前,朝著碧波蕩漾的湖水走去,只覺得好像這樣才會離他更近。
“小塵,不可以!”陸穹衣一把捉住她,聲音遙遠得就像飄浮的霧。“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已有孕在身,你就算不想活,你還有孩子啊!”
孩子,是啊,她差點忘了她腹中還懷著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這一刻說不出是悲是喜,只覺得身上的血液又熱了起來。因為,她身上流動著他的血液……
陸穹衣拉著她的手,將她撤到懷中,輕輕抱住,想要給她點溫暖。
她並不需要,她正欲推開他,忽然聞到一股極淡的異香,是她在配製毒藥時調製的異香,獨一無二。
那一剎那,她整個人都僵住了,僵直地由著陸穹衣將她帶回武當山。
陸穹衣將一碗安胎藥端到她面前,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神態。“小塵,先把藥喝了,保住孩子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