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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豫了一下,浣沙將香囊收緊衣袖中,走向廳堂。香囊不急著還,此刻她還是有些擔心娘親。
透過開啟的門,她看見娘親正坐在太師椅上,臉色泛白,茶杯在她手中不斷晃動,幾滴茶汁濺到她手上,她卻恍然未覺。
“娘。”她移步而入。
蘭夫人聞聲,忙拭了拭濕潤的眼角。“沙兒,你怎麼來了?”
“我剛剛看到宇文楚天了……劉叔說您要留他在府內住一段時日。”
“是。”
“為什麼?剛剛您不是還反對浣泠和他接觸,現在怎麼讓他住進侯府?”渙沙細細觀察著蘭夫人的神色,她雖看上去十分平靜,但眼眸中泛著微紅,“娘,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沒有事……他是我的一位故人之子,此次來京城辦事,得知我住在這裡,特意過來探望我。”
“您留他在府中小住?”
“是的。”
自從浣沙有記憶以來,蘭夫人從未留男人在府中過夜,就連蕭潛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待遇。“您不反對他和浣泠在一起了嗎?”
“他只是小住幾日而已,我並無他意。”蘭夫人伸手拉著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我將宇文楚天安排在你對面的墨竹園,可能對你有些不便,不過我與他父母交情頗深,你只管當他是兄長,倒也不必太拘泥。”
“嗯,我會的。”
“還有,浣泠心思太單純,你要多留心點,別讓他和泠兒……接觸太深。””
“娘,您放心,我會留心的,我一定不會讓他傷害浣泠。”
見娘親的眼神還是有些恍惚,渙沙總覺得宇文楚天的這番“小住”並不簡單,她猶疑好久,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問道:“娘,您可曾聽說過,宇文楚天身邊有個叫小塵的女孩兒?”
其實以她向來淡漠的性子,極少關心別人的是是非非,可她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弄清楚緣由。害怕浣泠受到傷害是自然的,但除此之外,似乎在她的內心深處也很期待一個答案,很想知道宇文楚天對著她的那聲動情的呼喚,究竟是為了誰!
“小塵?!”聽到這兩個字,蘭夫人猛然抬頭,緊緊握住她的手。“沙兒,你問這個做什麼?”
浣沙仔細看看蘭夫人的表情,試探著緩緩道:“昨夜,宇文楚天曾來過後院,剛巧遇上我……”
“他來過蘭侯府?!”
“是的,不過他似乎沒有惡意,只是一直叫我‘小塵’,還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娘,您知道小塵是誰嗎?”
蘭夫人沉吟良久,“是宇文落塵,他的妹妹。他們父母早亡,兩人自小相依為命,感情極好。”
難怪他昨晚那麼溫柔,原來是對待自己的相依為命的妹妹。有這樣一個哥哥,宇文落塵一定很幸福。可是,一想到他說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活著……”,渙沙不禁心頭一寒。
“那宇文落塵現在何處?”
“三年前,她正準備嫁給天下第一莊的陸穹衣時,莫名失蹤,從此再未露面。”
“陸穹衣?可是那個天下第一莊的少主?”
蘭夫人點頭。
在江湖,天下第一莊名為無然山莊,因為天下無雙的陸家劍法而被尊稱為“天下第一莊”,備受江湖中人尊崇,而作為天下第一莊的少莊主陸穹衣,身份地位可想而知,他的未婚妻莫名失蹤,這件事聽來有些不可思議。
“宇文楚天的妹妹莫名失蹤,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吧?”
“宇文落塵失蹤後不久,宇文楚天便去無然山莊找陸穹衣,還把他打成重傷。據說當時要不是陸老莊主求情,陸穹衣怕是性命難保。”
“哦,這麼說來,宇文落塵的失蹤與陸穹衣脫不了干係。”
“或許吧。”
“可是,娘,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嗎?相像到連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哥哥都會認錯了人?!”
“也或許,因為宇文楚天太過思念妹妹才會認錯吧……”蘭夫人輕描淡寫道。
“娘,既然他能對妹妹如此情深意重,想必這宇文楚天也是個重情之人,我想,這種人雖然冷漠孤傲,一旦動了情,也必定是至死不渝的,對不對?”
蘭夫人笑了,笑容特別憂傷。“對,就像你父親一樣,動了情就是至死不渝!”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娘提起父親。
有些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就會不停地提起他,仿佛時刻都在想著他,但很快她就會忘記了。
而有些女人從不提及她的愛人,因為她不必提起,也永遠無法將愛人在記憶中抹去!
渙沙遙望天際,不知天上的父親,可曾掛念過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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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娘親聊完,浣沙離開前廳,緩步向後院走。
知道了“小塵”是誰,她心頭的疑慮解開了,她以為自己可以放下心,可不知為什麼,心裡卻仿佛還是籠罩著一層迷霧,總覺得這宇文楚天隱藏的太深,讓她無法看透,卻又忍不住想去探究。
一陣清淡的暖香從衣袖中散出,她從衣袖中取出香囊,指尖觸摸著上面的桃花,她忽然又一陣心悸。這三年裡,她的心緒一直平靜如水,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掀起波瀾,即便是她心儀的蕭潛,也不曾讓她有過如此強烈的心慌感。
不知不覺中,她已走過長廊,轉到了閨房門外。與她的住處不遠,正是墨竹園。這所閒置已久的別院現如今熱鬧非常,丫鬟下人在管家的指揮下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都是為安置宇文楚天而忙碌。
想起娘親交代她要照應一下宇文楚天,而他又是浣泠的心上人,她便轉身走進了竹園。
管家迎上來,躬身道:“大小姐,您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浣沙掃了一眼整潔得一塵不染的院落:“劉叔,都安置好了嗎?”
“安置好了,我已經命人把竹園打掃乾淨了,床褥也換了新的。原本還安排了雅兒過來伺候宇文公子,可是公子說他清靜慣了,不習慣丫鬟服侍。”
“嗯。”浣沙點點頭,經過兩個面色紅暈的小丫鬟,走進房間。
宇文楚天正站在窗邊,沉寂的目光掃過薄絲幔帳,又看了一眼八仙桌上剛剛清洗乾淨的翡翠杯,眉峰輕微地動了動,卻未說什麼。
只是細微的一個表情,沒有人留意,浣沙卻驀然懂了。她輕聲喚來府里最伶俐的丫鬟雅兒:“雅兒,幫宇文公子將幔帳換成新的,再把我前幾日買的那套冰玉茶具拿來給公子用……還有,今日桃花開得正好,采些來放在窗前。”
“是,大小姐!”
雅兒急忙去打點,浣沙再轉頭時正撞上宇文楚天的目光,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那種凝望的眼神似乎比那外面的烈日更灼熱上幾分,讓她感覺到臉皮有些發燙。
清了清略有些乾澀的嗓子,她走上前,道:“宇文公子,因為不知道你會來府里,我們沒有提前準備,倉促安頓,招呼不周,請多見諒!”
“蘭小姐太客氣了,我這樣的浪子,有個方寸之地可以安身就好,不必這麼費心。”
浣沙清淡地笑笑,“應該的。”
繚繞的暗香中,空氣似乎變得越來越稀薄。“宇文公子,你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開口。”
她本以為他會說沒有,然後,她就可以功成身退。誰知宇文楚天忽然問道:“我對侯府的路不太熟悉,不知蘭小姐是否有空,陪我認認路?”
對於侯門深院的女子,他提出這種要求十分逾越,不過對於不拘泥於世俗的江湖浪子,倒也沒什麼。
渙沙正考慮著該如何回應,浣泠疾風一樣呼嘯而入,進門時,氣息還沒喘穩,額邊還掛著香汗,可是臉上卻掛著特別恬美的笑容。
“姐姐……”浣泠雖嘴上叫著姐姐,眼神里卻沒有她半分的影子。
渙沙伸手幫她理好了跑亂的髮絲,順手用手帕幫她拭去額邊的薄汗,“你回來的正好,宇文公子想在園子裡轉轉,卻不認識路,你陪宇文公子認認路吧,我去準備晚膳。”
“好啊!好啊!”浣泠歡喜地去拉宇文楚天的衣袖,“我帶你去花園看看,園子裡的玉蘭花剛開,特別漂亮。”
沒有聽見宇文楚天的回答,浣沙走到門前時,特意回眸看了一眼宇文楚天,他依舊立於窗前,看似淡定自若,俊雅從容,身上卻總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分明近在咫尺,卻似乎遠在天涯。
浣泠卻好像完全感覺不到,開心地笑道:“我剛才去客棧沒找見你,還以為你走了,想不到你住到我家來了。咦,我娘從來不讓男人住進府里,為什麼獨獨讓你住進來?”
浣沙不自覺停下腳步,等待他的答案,聽到的卻是一句冷淡的回答:“這個問題,你該去問她。”
第一章 舊夢無痕(五)
宇文楚天的安神香囊似乎真有奇效,剛入夜,浣沙拿出香囊,正考慮要怎麼把它還給宇文楚天,陣陣清香縈繞,不覺間倦意襲來,思緒也變得沉緩,她原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不一會兒便半倚在床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直睡到初更至,窗疏影……
噩夢,又是一樣的噩夢。
橫屍遍地,鮮血順著小溪流向遠方。孱弱的小女孩兒撐著有些癱軟的雙臂努力地向前爬,噙著淚水的大眼睛裡溢滿了恐懼。幾道光芒在她眼前一晃,刀光劍影透骨的寒冷,她嚇得抱著頭,蜷縮著身體等待死亡。
突然,一個瘦小的男孩兒撲過來抱住她的身體。
接著……
血腥的味道撲鼻而來,溫熱粘稠的液體濺在她的臉上,紅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小男孩全身被血浸透,可他依舊緊緊抱著她,不肯放開。
她不知道他是誰,只隱隱覺得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失去他,她就失去了全部。她用盡全力抱著他,他的樣子模模糊糊,背上從左肩一直延伸到腰部的傷口分外清晰,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寒冷的劍光繼續逼近……
“不!”
渙沙自夢中猛然驚醒,下意識摸著身邊的被子,視線到處搜尋著,好像想要找點什麼。
碧紗窗,檀木椅,白玉杯,青銅鏡,再熟悉不過的房間在這一瞬間變得空曠,陌生。而她想要尋找的東西,似乎早已不存在。拭了拭額頭的汗滴,渙沙捲起窗幔,披了件素衫,下床倒了杯茶。一口冷茶如腹,因夢境帶來的慌亂平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