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昇平抬頭,隔面前遮擋翼紗正對視上李世民高眉深目,他屹立在面目全非的朝臣中間顯出卓絕霸氣,目光如凜冽寒風撼人心骨全碎,她骨子裡的尊貴突然騰起,不服氣的昂起頭挺直脊背同樣回視於他。
明明是俯首稱臣的手下敗將居然敢在隋朝朝堂上冒犯天威,哪怕他是疆場殺敵的羅剎她也不怕,她要以天家尊貴滅殺他莫須有的威風。
她,高高在上,他永不能及。
不知怎的,那人竟笑了,嘴角微微上揚,仿佛能透過薄紗掀開她故作堅強的虛假表象般輕蔑。昇平心頭驟然收緊,不可能,他怎麼會看得見她?
再看時,李世民已收斂凌厲的目光,垂首站在依舊匍匐在地的四名使節身後,顯得突兀萬分。
突然,楊廣在上方淡淡詰問:「臣以君綱,子以父尊,你們雖身處北蠻苦難之怎麼,連教化也因此缺少嗎?」
昇平側首看向楊廣,只見他緊握龍椅上扶手指節泛白,面容上依舊保持淡然,似對李世民的張狂不以為意,威嚴的王者之氣猶如鋒芒刺目的劍鋒,恨不能奮力直砍去李世民不肯臣服的頭顱。
朝堂上的臣子仰仗皇上言語紛紛指責,一浪高過一浪的向不懂禮節教化的李世民壓過去,任誰也阻攔不住。
「臣以君綱,君必然是明君,明君體恤臣身弱體差,憐憫臣顛簸勞累,會在臣先跪時加以真切阻攔,臣心中必然感激以死相報,此時逼臣下跪,敢問新君又知否自己到底是明君還是昏君呢?」李世民沉聲回答完畢,殿內一片寂靜,人人都不知該怎樣反駁。
昇平預感不妙,只覺得此人並不簡單,遠不像是楊廣口中所說的手下敗將之流,如此韜光養晦,隱藏鋒芒,不知為何,越想越是不由膽戰心驚。
「明君昏君倒也無謂,只是君要臣死……」楊廣笑意淡淡拍拍龍座扶手沉吟道。
丞相楊素麵色陰沉,上前一步拱手接言:「臣不得不死!」
臣官見狀頓時隨之上前齊聲附和:「臣不得不死!」
震耳斥責聲中,李世民依舊泰然自若,嘴角噙著冷笑:「大隋內官原來如此,只懂得以人眾壓人,根本不在乎外將辛苦。」
還沒等昇平回過神,楊廣冷冷道:「大隋不只人眾,還有禮多,說不得其他,跪!」
顯然,遠放邊外的李家人不知道,在大興宮,新君微微蹙眉都會讓朝臣四肢戰慄匍匐哭泣,他依舊昂首揚眉,手中雖無兵刃卻緊扣腰間,眼底隱藏殺戮氣息。
見李世民仍是不跪,昇平心中不由緊張,不知他是有意不跪還是真的不識教化,她側身察看楊廣的表情,他藏在冕珠後的笑容忽隱忽現,比尋常昇平逗他開懷時笑容更深幾分。
許久不曾見過楊廣如此開懷過,仿若在看雜耍百戲,毫不隱藏自己的鄙夷笑意。
昇平陡然明白楊廣所作所為背後深意,從允許李家使者來朝到覲見禮畢,楊廣無不處處以國威折煞李世民的尊嚴,李世民入宮必定要從承天門過,抬頭便會看見自己曾經跪倒拜服過的大隋朝帥旗,也不難會想起金碧輝煌的大殿裡正端坐著羞辱過自己的帝王。
昇平驚喘,心中頗不贊同楊廣的作為。
大約楊廣仍心中忿然不平,若不是當日大隋後宮告急,他定會一舉圍困太原城,逼殺全部李氏逆賊。他受降受的並不甘願,李家卻不知感激涕零,時至今日仍時常騷擾邊民,所以才會有此為難一說,為的是滅殺李氏尊嚴。
昇平想出聲勸阻楊廣,未曾開口,台下局面再起變化。
桀驁的李世民仍不肯就範跪,兩邊佩刀侍衛竟違規從朝臣身後掠出,光影剎那閃過,幾人齊齊將逆賊圍住,不由分說以兵刃鞘揮往李世民膝後,而後用力跺下,力道之猛,身處上方的昇平亦能清晰聽見骨裂筋斷的喀嚓幾聲,那傲然不肯下跪的李世民被突襲成功,似乎來不及反抗,便被人壓了手臂噗通一聲跪倒在楊廣的腳下。
所有動作全部發生在電光火石瞬間,表面上看是忤逆聖君的逆賊輕易被制伏,只有昇平察覺那人冷靜的視線忽而從自己方向閃過似有意被制。
也就是說,不反抗也是他的預定計謀之一……
侍衛齊聲呵斥:「跪!」聲震大殿,嗡嗡迴蕩。
跪倒在玉階下的李世民垂首不語,全身上下被數隻手掌按縛動彈不得,不知為何,昇平覺得他之所以低頭不是被俘無言以對,反而是在企圖隱藏自己的不屑和輕蔑。
「鬆開,來者便是客,擅自□使節該當何罪阿?楊」廣含笑沉聲,戲謔言語中確是有耍弄意味。侍衛聽皇上責難立即紛紛跪倒,束縛李世民的手也齊齊離開。
面對楊廣的「寬厚相待「李世民始終垂首跪立,再沒有先前囂張氣焰,昇平猜疑,他怕是身上已負傷才會如此安靜吧?他的表現根本不是心甘情願臣服的模樣。
「李氏願企盼大隋庇佑之恩德便是臣,君臣相輔相佑怎能如此讓臣子齒冷呢,禮官,來賜座!」楊廣大笑,抬手示意,隨即有宮人為李世民搬來長榻與几案,昇平見矮榻又是蹩眉。李世民已經雙膝受傷,坐矮榻更是折磨。
果然李世民領旨拱手施禮從地上爬起再坐上去,濃眉緊蹙,似有不適。但見他眉梢漸漸鬆開,神色立即恢復常態,淡然直坐直視前方。
接下來便是禮官依矩唱誦禮單,隨即新君賜宴,昇平始終默默俯視那名叫李世民的北蠻無法離開,他似乎並不在乎榻矮加劇腿傷,或者,對於他們這種常年征戰的人來說,如此小傷根本不足掛齒,所以才不動聲色。
還記得楊廣幼年時曾隨父皇習武,父皇偶爾會力跺他膝後,一時間酸麻疼痛久久不能直立,母后雖平日對子女教導嚴厲,但每逢此時定與父皇爭執,兩人爭得急了,父皇便恨恨說:你們北蠻永生沒長跪骨,跺於此必致於命!
昇平始終以為此話父皇是嘲諷母后天生不肯屈服的個性,不料今日所見跺膝後果真是一道致命招式,楊廣此時對李世民使用未免有些不妥,一時間她對那名北蠻心中倒有些莫名同情。
誠心誠意前來進貢卻被臨門羞辱,血性漢子必然不堪忍受,臨到朝堂負氣爭執又遭君王戲弄,她垂低視線掃了眼楊廣的鞋子,九龍踩雲的花式何其繁複富貴,沒想到身為帝王的他踐踏他人尊嚴也是如此坦然自若。
只是你來我往原本就是男人之間的爭鬥,她同情或者不屑都不能撼動他們渴望毀滅對方的意念。
原本接下來還有賜宴歌舞,昇平突然提不起精神再看下去,人驟然站起身,在翼紗後俯身下跪,「臣妹頭痛不適,先行告退。」
原本同廣一起笑看戲弄北蠻的群臣見狀突然靜了聲音,眾人目光紛紛透著紗簾瞧來,揣測鎮國公主此刻拜別的意思。
楊廣目光直直望著昇平,聲音溫柔:「阿鸞,哪裡不舒服?」
鴉雀無聲的大殿內,他的聲音蘊含曖昧引發下方老臣的尷尬咳聲不止,昇平與楊廣四目相對,而後又冷冷避開:「怕是偶感風寒了吧,皇兄不必惦念,臣妹再求告退。」
楊廣思量片刻,再次朗聲:「鎮國公主身體不適,不若覲見典儀就此結束吧!」
因公主身體有恙便撤銷賜宴,此行比朝堂上欺辱李氏使節更加行狀惡劣,原本興致勃勃想再繼續戲耍李世民的朝臣也不免面面相覷深覺不妥。
楊廣的言語聽在耳中,昇平不由嘆息,她原本只想告退,豈料他以她名義得罪朝臣怕是又給人徒添話柄了。
再不想由著楊廣的性子行事,昇平悄然從薄紗後轉身離去。
綿延數米的羽翼薄紗遮擋,玉階下方只能見紫華裙擺隨步風流動搖曳,裙裾邊的芙蓉佩叮咚撞擊發出悅耳聲響,芙蓉金絲履上的東珠曜目閃亮,如此半截衣裙已是亂人心神,沒有人不想窺視薄紗上方究竟是怎樣的絕世容顏。
可惜,薄紗直至側殿,不能窺見其中曼妙。
只留宮裝背影窈窕離去。
走過側殿時昇平定住腳步回視,恰逢李世民正望向此處,雖隔幾道屏紗,似荒漠野獸般的目光還是盯得昇平心驚,懼意驟然騰起。
他絕不是單為進貢而來,怕是還有別的目的。
①獨孤信:鮮卑望族,本名獨孤如願,西魏、北周大將。北朝武川鎮(今內蒙武川西南)人,祖籍雲中(今山西大同)。西魏宰輔獨孤信是三朝國丈,有三位女兒分別是,北周明敬皇后,隋文獻皇后,唐元貞皇后。隋文獻皇后生育隋煬帝楊廣。唐元貞皇后生育李淵。
②李淵兵變是在大業十三年。為故事需要,改為開皇十三年。
情愫難安求讖言
臣屬朝拜對大隋朝來說並不是件什麼稀罕大事,只不過此次李氏使節所作所為著實讓身為隋朝皇帝楊廣心懷不滿。
那日金殿上楊廣負氣逞能的結果是讓李世民有足夠藉口證明自己確實需要休養身體,並就此在大興城的京都驛站停歇下來。
他的駐足停留成為大隋朝君臣喉嚨里一根魚刺,梗在那兒,吐不得,咽不下,甚至能瞬間掀起朝堂風波。
獨孤餘黨心懷忐忑向楊廣奏稟過幾次,為避免李世民趁機勾結內官應及早將他早日驅逐出京,倒是新任丞相楊素唯恐獨孤家藉此在皇帝面前復辟,據理力爭諫言:如果當今皇上能順利安撫李世民,即可安撫所有叛亂藩國,藉機收納天下民心,所以不該以小人之心度之,應留李氏使節常住。
最終兩派互不相讓,坐在龍位上的楊廣一如既往的習慣性打壓獨孤家氣焰,非但執意挽留李世民,甚至容許他們主僕幾人偶爾可以出驛站行走。
身為二世子的李世民也非等閒之輩,出手極其闊綽,行事也頗為慡快,京城門閥顯貴悉數許以重禮,笑談來往。
如此一來,李世民在京城修養時候左右逢源,一干見風使舵之輩趨炎附勢相約回訪,白日避諱,夜間相會,李世民休憩的驛站夜半時分常有詭異車馬頻繁出入,也成為朝堂眾臣心底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其是以宇文化及為首的將軍統帥,更是對同為將才的李世民惺惺相惜,互贈信物以示交好。①
昇平擔憂的兩方迎娶倒是不曾出現,似乎此次李氏使節前來果真是為了表示臣服以進貢,許公主和親和進貢李氏女子為妃都是朝臣臆想做不得真。
夏初時分天熱難耐,昇平獨坐在行宮涼亭眺望遠方出神。他約她此處相見,不知為何……
這是登基後楊廣首次與昇平無事閒聚,那日昇平在接見來使時主動求去,楊廣似乎才察覺到自己已經忽略她太久,又恰逢西北行宮修葺完畢,楊廣力邀昇平一同前往,昇平本不願去,可一想到留下來便要和蕭氏相互避忌,還是勉強隨行。
綿延幾里的隨從儀仗尾隨在後,龍輦鳳駕列在隊中,煌煌煊赫。行宮之行從清晨出發,夜半時分才到西北行宮,所行之處皆紅毯鋪地,玉樹擎天,委實是耗財耗力的差事。
月色如銀鉤,光華掠進涼亭,人伶仃佇立。此處比京城微涼,夜間風緊,昇平獨坐涼亭裹緊雙臂,衣帶隨風蹁躚,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她只是兀自望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