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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阿鸞的,但此物不屬於阿鸞。」楊廣只是笑,話語中的堅決讓昇平有些委屈。
「為什麼?」她氣呼呼的低頭囔囔了鼻息,嗓音都開始沙啞。
「父皇說,此玉墜角是賞給我未來王妃的。」他故意忍住心底傷感戲謔,果然一句話險些使得昇平哭出來。
他終於要納妃了麼?
「不管,這個就是屬於阿鸞的,廣哥哥也是屬於阿鸞的,阿鸞明日就跟父皇去說,廣哥哥只能娶昇平,誰都別想嫁到晉王宮。」昇平刁蠻的別開臉,不想再看楊廣鄭重的神色。
楊廣神色似乎有些倦怠,再勉強笑不出來,整個人除了緘默還是緘默。
不知不覺,楊廣已經帶昇平回了棲鳳宮,小心翼翼將她放於榻上。昇平生怕楊廣就此離開回頭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她還在為剛剛的沉默不知所措的惶恐。
怎麼父皇會為廣哥哥張羅婚事?秀哥哥不也尚未納妃嗎?為何不能再等上幾日?廣哥哥不守信用,他明明說過會陪在她身邊的,為何又出爾反爾?越想越沒有不哭泣的理由,昇平只覺得鼻子發酸,淚珠兒像斷線的珠子簌簌滾落,所有一切只不過想告訴眼前的他,她很難過,真的,很難過。
楊廣坐在昇平榻邊輕輕拍撫,又抬手為她別過面前一縷眼淚濕濡後的亂發,「好,我答應阿鸞,此生只娶阿鸞,不會娶別人。誰都別想嫁到晉王宮,阿鸞說好嗎?」
他的許諾帶著身上杜若清苦的氣息一同安慰了昇平心中的惶恐,那雙溫暖的手緊緊攥著她的,似在堅定自己的誓言。
楊廣當然知道自己這個誓言不可能做到,永遠也不可能做到。但他此刻只想讓惶急的阿鸞平和心境安然睡去,忘記剛剛在東宮發生的一切。
齷齪的一切。
那是大隋朝風雨飄搖前的徵兆,也是朝堂上變更接替前的異常。
每件事狀似無意卻是緊緊扣著玄機,從窺破春事,納妃定心,到禁足東宮,一步步皆已按照他的計劃進行。此時此刻,朝堂內外,黨派羽朋,無不拭目以待他取代太子成就大業,事成事敗,只此一瞬。
一旦朝堂紛爭四起,昇平恐怕需要會面對更多殘酷內情。楊廣不想給她看見,更不想讓她記得。對於昇平來說,這一生只需要記住一個人,他,一件事,他會娶她,即可。
其他,都沒有必要再記得。
宮闈內亂,天闕奪位,帝王家的煩惱之事她皆無需沾染,他會用虛幻平和蒙蔽她的雙眼,讓她一生都不必面對醜陋真相、紛繁世事。
這世間,只有阿鸞是最乾淨的人,他會小心呵護。
昇平得到楊廣的允諾,自然滿心歡喜,慌亂而甜蜜的她越發覺得楊廣就是母后要為自己尋的良人夫婿,再加上他身上獨特安人心神的氣息,昇平覺得自己永生永世也不想離開廣哥哥。
眼前這個眉眼平和的男子一定會疼惜她呵護她,哪怕前方再有任何風刀霜劍都不必憂慮,他也定會默然為自己遮擋過去。
想到這裡,心底突生小小悵惘,……
她側眸,難掩心中憂慮用極小的聲音問:「廣哥哥,如若來日你不能娶阿鸞怎麼辦?」
那個梗在喉嚨里的兄妹亡國詛咒還在耳邊徘徊,她沒有道理不害怕。大隋朝真的會亡在他們兄妹手中麼?他們是否會變成大隋千古罪人?他是否願意為她被萬夫所指?
「若是我不能娶阿鸞,我的晉王宮永遠為阿鸞空著好麼?」楊廣似笑非笑回答,目光坦然直視忐忑難安的昇平。
如此一句算不得承諾的承諾,在昇平看來卻十分受用,於是她用小小的手拽著楊廣的衣角慢慢酣然睡去,也正是如此,她不曾看見廣的溫潤面容霎那籠罩上冰霜,微眯的雙眼透出凌厲寒光。
那夜,棲鳳宮裡沒人來回走動。
永好奏稟昇平受驚之事,獨孤皇后也只是派了個貼身的司宮過來照料,又命御醫開些壓驚的藥方研磨服用,再叮囑永好請公主多加注意不要再出宮亂走。
其餘悄然無聲,四周充滿致人窒息的無聲……
似乎這事件真的極其微小,甚至不足為道。慢慢的,那日那時那事淡忘於眾多宮人視線,仿佛,昇平公主只不過在東宮門口跌了一跤,哭了鼻子,被二殿下楊廣抱回來棲鳳宮還不肯罷休,拽了袖子撒嬌不已,明明膝蓋不疼了仍不放兄長離開,因為會做噩夢。
唯獨,昇平自己知道,她對楊廣又多了一份小女兒心思。若是說從前與他撒嬌多是為了討些有趣的玩藝兒,那麼今日再撒嬌則是為了怦然萌動的心事。
她對他,便是無論遠近都想要靠在一起。為他拭一次心傷淚,為他折一枝寒秋葉,為他學一闋古琴曲,為他寫一方桃瓣箋,顰眉淺笑滿是少艾女孩子家的羞澀。
楊廣察覺昇平的依戀,平日裡也會於朝堂百忙之際抽出須臾時間,把她摟在懷中一同看秋水如泓,一同聽孤雁離別,夕陽漸落時,黃昏中她恐懼驚憂,恍惚流淚,他則為她以袖拭淚,淡淡吹奏玉簫。
情濃難入夢,慵然聲意揚。半調秋意晚,誰家斷人腸。昇平不敢想自己與廣哥哥來日關係多與不多,只希望今朝能多看幾眼,多體會下溫暖依靠。
不知怎地,她竟覺此刻眷眷相伴是臨別美景,實實所靠的人似天邊雲朵般模糊。滾動的風,吹動她下垂的裙擺,恍惚了神志。
「廣哥哥,你會變嗎?」她茫然發怔。
「阿鸞眼中的我不會變。」楊廣笑笑,撫摸她的髮髻。
「廣哥哥,你會離開嗎?」她悵然傷感。
「即便離開,我也會歸來。」楊廣低聲的允諾避重就輕,變相道出不久未來必然的離去。
「廣哥哥,歸來了,你還會是廣哥哥麼?」不知為何,昇平眼底蘊滿委屈的淚水。
楊廣沒回答,摟緊懷中的人,抿唇嘆息微笑。
不是不想答,而是,他也不知,自己歸來時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
至此一別思緣深
聚散總匆匆,轉瞬之間,昇平不得不面臨分離時刻。
開皇二十三年,傳聞舊朝殘部餘孽策反太原留守李淵叛出隋朝①,自封唐王,遙尊北周殤帝為尊意圖復辟②,百萬雄兵瞬時席捲而來,戰情十萬火急耽誤不得。高相曾力薦改過自新的太子楊勇前往迎戰,許天下以皇族表率,豈料有人風傳二殿下楊廣已然先搶行一步,主動與當今皇上請纓領兵迎戰,誓將收復故土。
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是立軍功定民心的再好不過的良機,可所有的人也同樣知曉,這怕也是最易別離的那刻。
此時叛亂與先前異動不同,李淵自行封王又全力大兵壓境,再請助始畢可汗派兵馬增援③,所行所舉,無不透著誓死決絕,叛軍連夜攻下三座城池,活擒數名隋朝邊疆駐防大將,鐵鑄般邊關防衛剎那間潰敗如山倒,周邊守卡被傾瀉覆蓋,直奔隋朝京城大興城④,一時間竟殺得朝堂內外無不措手不及。
如此惡戰,覆國傾家誰去都逃不過個死字。若輕率出征疲於斡旋顛簸,不僅難以正面痛擊叛軍,更易生死兩地再難相見。
昇平知道楊廣主動請纓出戰後,顧不得儀態飛奔至大興殿⑤,厲聲喝退了阻攔的陛軍侍衛,衣衫不整的衝進殿門。
昇平不想知道前方戰事如何險惡,更不想知道朝堂上究竟誰是真心悲憤,誰是冷眼旁觀,她只知道廣哥哥是當今夫皇親出的二皇子。他根本沒有必要為此付諸尊貴性命。
她以為只要最得父皇喜愛的自己去苦苦哀求,父皇一定不會讓廣哥哥冒死率兵出征,獨自面對來勢洶洶不可抵擋的叛軍。
父皇是最疼她與廣哥哥的不是嗎?他必然不會捨得一雙兒女一死一悲的。必然是朝堂上有人教唆廣哥哥去爭搶平叛頭功,父皇也被佞臣迷惑了眼耳口鼻失去判斷理智。
豈料,此次,她又想錯了。
朝堂上匍匐的朝臣紛紛驚惶回首,各類探究目光視線向昇平投she來,唯獨楊廣背向她的殷殷注視紋絲不動,似已下定決心誓死不歸,連往日翩然衣裾都垂落身旁如冷冰般僵硬。
昇平緊緊抓住殿門,眼前已經昏花一片,所想所念只望楊廣能回首看自己一眼而後與父皇婉拒委任。
「兒臣願以身擋敵,寧死不屈。」楊廣拱手垂首,沉聲說道。
沒錯,此次出征,恰恰是楊廣主動請求。上至父皇母后,下至群臣朝公無不加以阻攔。且不說此去北疆路途遙遠勞苦顛簸,單與漠北胡人馬上廝戰已經兇險異常,他文弱如此怎堪重任?萬一陣前失利不敵,不僅會折損皇家威嚴,更易使得士氣大頹怨懟四起。
「二殿下義憤之舉固然值得稱讚,為此所犧牲的卻是天家最重視的顏面威儀,實屬得不償失。」高相跪行幾步,向皇上稟奏。
昇平含淚拼命頜首,只到楊廣會聽從勸阻。
楊廣對高相阻攔似不以為然,跪在華美的織錦前,面色異常冷硬,悲慨陳詞,「兒臣恨不能替立即父出征,以顯大隋威儀。待到良機必然親手重創饞狼,以自身性命守衛大隋百姓安寧,國都巋然。」
朝臣紛紛倒讚嘆,果真是忠君愛民的聖賢皇子。
昇平知道,楊廣是說出即能辦到,顯然,他去意已絕,無人再能撼動心中堅定。他跪倒的背影剛毅堅定,陳述語氣也是平穩如常,如果是一時突發奇想,必然不會如此成竹在胸,必然是下了必死的決心才會懇求出征。
昇平突然用袖掩面,淚終開始酸澀滾落。她不想看滿朝文武莫不動容的表情,也不想看母舅獨孤陀伏地喟嘆:「聖上,有子如此,國之大幸!」
她更不想看父皇母后面容上莫名複雜的神色,最不想看楊廣毅然決然的面容。
「太子對廣兒替皇上出征一事,怎麼想?」獨孤皇后於寶座上幽幽開口,高相蒼老許多的身子頓時如弓弦般繃緊直立,昇平關切的放下面前袍袖,朝臣們原本喧囂的聲響戛然截止,悉數望向太子楊勇。
其中多少決斷都在剎那間閃過,楊勇最終跪倒在楊廣前,面朝父皇母后深深鞠躬,誠摯道:「兒臣以為,二弟請戰急切其心可嘉,治軍帶兵又是才幹卓絕,兒臣自愧不如。父皇應許二弟奏請!」
朝臣本無不翹首等待太子回答,可他的話剛剛出口,高相先如同抽了筋骨般頹了下去,朝臣也全然緘默。
獨孤皇后此番問話分有二層含義,一層為試探,試探太子與楊廣兄親弟恭是否真心,二層則是給楊勇最後機會以免日後後悔。楊廣此次出征若能大獲全勝,歸來時,東宮非他莫屬。
高相看出獨孤皇后內在用意,朝臣也怕是也已經看出,連昇平如此簡單不懂朝事的女子都能看出,不知為何太子楊勇仍執意如此惹怒母后。
昇平曾分外尊重太子哥哥,即便若環慘遭賜死,太子妃逞寵驕橫都不曾讓昇平對楊勇的行徑加以唾棄,他與她是同胞兄妹,骨血相連,哥哥所作所為妹妹必定全權諒解。
唯獨今日,他用最後一句話斷了昇平的妄念,也斷了朝堂上眾人對他的追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