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昇平不忍再看那屈突通的屍體拂袖離去。永好緘默跟隨在後,不曾驚擾內里朝堂。昇平的踉蹌腳步只有自己知道到底在害怕什麼,恐懼什麼……
昇平回到昭陽宮不出一刻,大興殿內侍來請,見昇平喜盈盈道:「皇后娘娘,皇上邀你上朝……」
永好不覺將目光投向昇平,昇平臉色慘白,冷冷點頭:「好,本宮立即起身。」
昭陽宮外,冬日裡見到難得一遇的暖陽,可昇平卻感覺不到內心一絲暖意。
昇平從殿門緩慢步入,所有的光芒都被留在身後,她目光所見只有楊廣若無其事的笑容閃爍在高高寶座上,心中不覺一陣陣難過。昇平駐足在寶座前深深施禮,好似無意的詢問:「皇上,今晨臣妹隱隱聞到濃煙味道,不知……」
楊廣含笑,視線緩緩在下方巡視,身後朝臣無不深深俯下身軀不敢多看昇平,更別說有人膽敢出上一聲半句。
楊廣還在笑,昇平卻輕易可以窺出他眼底的刻意隱瞞,大殿內無人再開口,越發顯得戰事已迫在眉睫,她根本不能再坐視不管。
「哦,阿鸞說的是那個,不過是昨夜有守衛疏於職守,導致月華門走了水,不足為懼。」楊廣眉目不動語聲平靜,將手拍拍自己身邊空留的寶座位置,「阿鸞,過來坐。」
如今他已再不用顧忌台下朝臣,可以肆無忌憚的讓昇平坐在自己身邊,坦然接受萬民供養。
他終究成了帝王,卻不日城破。
昇平靜靜望著楊廣的動作,狠狠扯著自己的修空。良久才輕輕嘆息,聲音暗啞:「皇上還要多久才肯告訴臣妹,逆賊大兵如今已經渡過渭水,距離京郊不足二百里了?」
身後朝臣聞言皆變色,他們中有人知曉,有人懵懂,卻是一樣的驚訝表情。唯獨寶座上的人靜了片刻才淡淡笑道:「哦,阿鸞都知道了?」
不知為何,楊廣明明近在眼前,昇平卻觸摸不到他的氣息,語音依舊是安撫她時候的溫潤低沉,卻猶如來自遙遠的天邊般幽幽不可及。
「如今叛賊大軍從北疆長驅直入,直達京都大興城,叛賊沿路並未遇激烈抵抗,皇上可知為何人心失去如此之多……」
質問的昇平臉蒼白異常,襯託身上大紅色的皇后朝服殷紅詭艷,猶如浸透血淚般醒目駭人。
「皇上未迎敵軍,先傷內臣,這何嘗是應變之策,當日李逆賊叛亂時,皇上曾以代父出征之名尚且重擊敵首,為何今日先亂了自家陣腳莽撞無謀?」昇平心中壓抑太多不惑,她不解為何楊廣突然變成今日這種昏聵模樣。
被指責的楊廣表情依舊,但放在身邊寶座的手已經悄然收去,他如同孩童炫耀的笑容也漸漸從嘴角褪去,眼底隱隱見從未有過的傷感和愴然。
「阿鸞的意思是,朕是懦夫。臨陣縮在宮門裡不敢迎敵是嗎?」楊廣揚眉,淡淡問。
「難道皇上不是嗎?」昇平原本並不想催促楊廣親征迎敵,她不過想點明楊廣臨陣斬臣是兵家大忌,如今被楊廣逼問得不得不回答,說出來的話反而像威逼楊廣必須親自迎敵以求謀變。
恰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數名宮人魚貫而入,手端托盤的宮人分列兩排跪倒在地。托盤之上明晃晃擺放著楊廣出征時所需裝扮。金色鎧甲,明黃色戰靴,還有長毛出鋒的白色風氅。
昇平訝異,怔怔片刻,霎那間心中已全然明白過來,不敢置信的回頭看楊廣。
楊廣低頭笑笑:「阿鸞怎知朕要出征,如此匆匆趕來是要為朕送別的嗎?」
昇平僵住,臉色大變的她不知該說什麼。
剛剛被心痛矇混了神智,唯一想的只有楊廣眷戀權勢在一點一點捨棄江山,可此時昇平才知道,自己又做了怎樣的蠢事。
在楊廣準備出征前,她方才所說的話分明在打擊他的士氣,動搖朝堂所有臣子的信心。
「皇上,臣妹……」昇平情急之下跪倒在地,口齒也亂了起來。萬分難過都抵不過方才的一句質問,如今便是再辯解什麼也無法彌補她給予他的傷痛。他已決定出征,卻被她臨陣鄙夷……怎能不心痛難當?
楊廣笑著由宮人為自己穿上盔甲披好風氅,喝止為他系大氅披風的宮人,笑對昇平:「不如阿鸞幫朕系?」
此時昇平心中萬分悲戚,可她必須站起身為楊廣挽回最後顏面。
楊廣彎腰攙扶起昇平,一雙溫暖的手包裹她的,探往自己下頜,唇邊漾著淡淡笑意:「來,好好系,千萬不要沒等出宮,帶子便開了。」
朝臣眼中,金鑾殿上,萬民表率的皇帝為國家安危親自出征,母儀天下的皇后為黎民百姓送君千里,楊廣和昇平兩人彼此凝視,目光不肯錯開半分。
可楊廣能清楚的看見,昇平顫抖的手指正抓住金絛纏絲帶不肯放開。他低頭看她,靜靜的,昇平眼中噙滿淚水,望著自己手中的金色絲絛不敢眨眼,生怕自己一動,眼淚便落在眾朝臣的眼中。
楊廣俯身,在昇平耳畔悄聲道:「不過才二百里路,朕答應阿鸞,一定儘早歸來。」
昇平扯動嘴角:「嗯,皇上一定早去早回。」
眼淚加重,終還是不爭氣的晶瑩墜落。
楊廣伸手為昇平撫平耳邊碎發,在無人看見的一瞬將淚珠收在掌心。他笑:「這眼淚朕收下了,改日還你。」
幼時楊廣那次出征,昇平深知北疆遙不可及,縱然心中惦念也無力可施,今日他再次征戰,目標直指京郊二百里處,知他決意親征,她的心怕也果真隨著去了戰場。
「此刻再說其他已經沒用了,不管如何,朕出征念頭的已有,阿鸞攔是攔不住的,何妨笑著送君一別?」楊廣的氣息輕拂在昇平耳畔,聲音低沉溫潤,根本不似先前對臣子般的嚴厲。
昇平:「臣妹知道不該阻攔,但請皇上恕罪,臣妹實在笑不出來。
楊廣蓋住昇平的手:「那就等朕回來再笑吧。」
昇平定定心,含住眼淚點頭,一下一下為他緊緊系好帶子。
楊廣回身,揚手示意,朝臣頓時噤聲叩首。他容色凝重堅毅,聲音低亢:「今大隋邊境被犯,有謠言謊報逆賊連破數道隘口關卡,可笑,李氏逆賊不過是螳臂當車力微難成。京畿四面屯兵,堅若鐵壁,豈容宵小作亂!今朕親征,揚隋榮威,必將逆賊治服於腳下!」
朝堂四方兵營守將聞言立即奮而躍起:「末將願隨皇上前往平叛,以死效國!」
楊廣笑,「好,准奏!」
楊廣的目光堅定如鐵,展望眾人:「大隋萬年,天下盡歸,眾愛卿等朕歸來!」
昇平第一次看見楊廣身上圍繞凌厲迫人的光芒,無論是誰都會心甘情願的臣服在他的帝王氣勢下。他屹立在蟠龍寶座前,給她留下最後的影像猶如即將出征的英雄,凜然不屈。
時隔三年,他又一次出征。三年前,他離京出征,京都大變,皇位上的人坐了又換,換了又坐,沒有一刻安穩。三年後,他再次離京出征,皇位又會如何變更?這場疾風驟雨來得太過猛烈,甚至他還沒有定下繼任之人便匆匆迎戰。
何去何從,會如何改變?
昇平手心還拽著楊廣的衣角依依不肯捨去。
他已經邁開腳步向外跨步。
緘默中,滿朝文武無不將憂心忡忡藏於眼底心中。效忠誓言喊出容易,堅信難,誰知此次宮外廝殺風起還有沒有機會晴空萬里。
紅日遙墜。
仿佛在滴出血般哭泣。
大興殿前長長台階,楊廣登上艱難,邁下容易。
宮門外,數十萬精兵強將已齊聚,鎧甲耀眼,銀光遮天蔽日,楊廣重新領兵出征,光暈籠罩他的背影帶著不真實的虛幻,漸漸消失在昇平眼前。
昇平緩緩坐在寶座上,用纖細的手指感受楊廣留下的餘溫。
不敢去送,因為她怕極了那種生死離別。
昇平還記得,上次離別時她也不曾送,那時父皇親手賜予楊廣銀槍金甲帥旗,楊廣的背後有獨孤家軍馬做陪襯,走得好不意氣風發。
此次,他再出發,灰濛濛的城門再不見昔日輝煌,大紅色的宮城門內也沒了坐鎮的獨孤皇后。
勝敗已定了,不是嗎?
昇平拽緊自己胸口的風氅,仰望蕭索天際懸掛的那抹詭異光輝。
楊廣,你一定要回來,哪怕我們就此放棄天下,你也要安然隨阿鸞離開。
沒有你,便是天高水闊也是孤寂,沒有你,便是自由無束也是窒重。
我們已無路可退。
至少還要有你陪我。
①李世民隨李淵自太原(今太原西南)南下。途中李淵一度動搖,欲還師更圖後舉。世民堅決主張繼續進軍,提出先入咸陽,號令天下的方略。
②霍邑:今霍州。
③宋老生:隋末名將,虎牙郎。與宋老生鎮守大興城。
④屈突通:隋末名將,死於大興城守衛時。庫莫奚種人,依附鮮卑慕容氏。隋末李淵起義軍攻打大興城時,宋老生率部前往大興城守衛,與劉文靜相持月余,有樹下勸說其投降,宋老生不允諾,李淵派家僕遊說不成反遭斬殺。最終大興城失守,宋老生被俘受降。李淵見面後問道,「何相見晚耶?」宋老生回答:「通不能盡人臣之節,力屈而至,為本朝之辱,以愧代王。」李淵贊曰隋室忠臣。授兵部尚書,任蔣國公。
咫尺硝煙婦孺哭
出征不足一天,楊廣與李世民便對決大興城郊二百里處。
李世民擁軍士亮劍勃發,楊廣帶兵將嚴陣以待。
而坐在深宮朝堂上的昇平面則面對堆積如山的各類奏章,第一次沉穩下心來逐個審閱,火燭搖曳,一直靜坐到天明。
楊廣信她,才將江山託付。
在沒有輔國之臣的庇佑下,昇平第一次獨自面對朝堂的紛擾,也是第一次察覺江山如此沉重。
此刻,她不過不滿二十歲。母后於她這個年紀時,也只是剛剛隨父親北方起兵而已,再多的才華也被動盪世事掩蓋沒處施展。
昇平知道,此刻她擅做的每項決策都會危及大隋江山社稷,握在指尖的硃砂筆勾勒得更是整個楊氏皇族的性命。她唯一可以堅定做下去的緣由,是她要耗盡全力為楊廣撐起後方宮闕的安定。
兩百里,生死之距。哪怕最終他們不能逃過亡國結局,她也不願讓他終日惦念自己。
戰報頻頻飛馬傳來,每一次都會波動她瀕臨崩塌的信念。
楊廣以臨關為據與李世民斡旋,重克兩次李氏叛軍城外,斬獲敵軍將領兩名,全軍歡欣鼓舞。
三日後,李世民丑時率軍突襲成功,重創隋朝守軍,火力猛烈以致城牆俱損,大隋軍隊後退三十里,舉軍悲慟。
又是一日,楊廣整軍待發,再與來敵迎面而戰,三軍將士誓死守護皇城,硝煙彌散下收復失地一十五里,士氣大振。
這樣的戰報著實讓人情緒驟起驟落,上至皇帝寶座上的昇平,下至城中瀕死百姓,無不因此忽悲忽喜難以安然淡定,而發生這一切不過是短短五日內的戰報,若再熬上一年半載,怕是遠行離人未歸,眺望的人已精力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