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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殿初長風華起
開皇廿年,八月初十。棲鳳宮因帝女昇平公主及笄①典儀大擺盛筵。
及笄典儀由獨孤皇后和嘉貞長公主共同主持,京內命婦悉數聽命入宮前來觀禮恭賀,一時間棲鳳宮衣香鬢影,瀲珠搖翠,堇色衣裙綴翠鑲羽,逶迤及地。
「啟稟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即將臨盆不便前來,特此告假。」素色衣裙的宮人忐忑匍匐,不敢抬頭迎視寶座上獨孤皇后凌厲的目光。
獨孤皇后冷冷哼了一聲,階下命婦無不噤聲相覷,不敢抬頭察看。
嘉貞長公主偷偷窺視獨孤皇后,見她臉色微怒,不得不出來打圓場,笑道:「算起來太子妃也確實該休養了,既然身子不便,皇嫂唯有能者多勞吧。」
獨孤皇后抬眸睨視玉階下方屏息矚目的眾人,聞得嘉貞公主奉迎,面容上的怒意稍瞬即逝。
她安然拉著嘉貞長公主從容開口:「本宮早就吩咐她不用過來,她偏不放心,如今巴巴派宮人來奏稟一番,好像有多麼不放心長公主行事似的。」
嘉貞長公主垂首尷尬笑笑,對獨孤皇后的暗諷不以為意。兩人各懷心思,依舊並肩端坐在上方鳳位娛觀歌舞。
一時間笙歌樂舞,裙裾迴旋似錦,眾命婦圍滿大殿,見皇后展露笑顏,她們亦嬉笑俏談好不熱鬧。
唯獨即將及笄的昇平百無聊賴的落坐鳳位左手邊,執金縷雕花蟬翼紈扇,回頭和貼身侍女永好悄悄取笑。
「永好,你瞧那個信伯侯夫人,身子滾圓的很,正面瞧去簡直賽過酒缸,聽說信伯候俱妻不敢納妾收賢,只因為每每嚷嚷狠了便受不得她這一坐,擰著耳朵揪過來,不管人前人後壓過去,輕則筋骨斷裂,重則一命嗚呼,可憐可憐哦。」
「公主,今兒是您大日子,及笄成年,好歹要注意些天家端儀別隨口說話。」永好做事一向嚴謹守禮,雖明明眼角因贊同昇平的笑話憋得抖動不已,但在外人看來,她依然淡然處之恭謹待命。
昇平古怪笑笑,又朝永好做個鬼臉,冷冷撇嘴道「怕什麼,你沒瞧見這殿內的命婦們都忙著對母后諂媚奉承呢?怕是朝堂上又有了什麼風吹糙動才會如此殷切,眼下哪裡有人空暇察我端儀不端儀?」
永好以拳掩面佯裝咳嗽道:「若是真那樣,豈不是更好?命婦們若真圍過來噓寒問暖,怕是公主又要煩心怎麼驅趕她們了。」
昇平冷哼一聲,知永好說的在理,便不再隨意抱怨。
可沒過多久,她又猶如發覺新鮮事物般悄聲對永好嘀咕:「永好,你瞧見那位身著桃紅倩影羅的永安公夫人麼,據說是永安公新納的續弦,白髮蒼蒼七十老者配十七妙齡女子,你可知為什麼?」
「無非為了財權,難不成還有其他?」永好抬眼,那位身著桃色百褶羅裙的永安公夫人妝扮好不俏麗,眼角一顆米粒大的胭脂痣,仔細端量竟是用胭脂點畫而成,也不知是哪裡的妝扮如此艷麗勾人被她學了來。
「那倒是不知道了,我聽說是永安公在教坊認識的女子,他想要納為續弦,唯恐母后不喜歡,只能隨意編了個身份說是良家,不過我實在不明白,教坊女子是貧婦麼,為什麼母后會不喜歡?」昇平刻意壓低聲音,又回過頭畏懼的瞄了瞄鳳位上方正襟端坐的母后。
「奴婢也不知。」永好若無其事的笑笑,眼睛卻又瞟了瞟那名女子,永安公新婦正值青春少艾不懂進退的年紀,前來朝賀公主及笄典儀居然濃妝艷抹,隨意衣裙。明知當今皇后最不喜歡妾室、新婦,仍膽敢如此行事張楊,永安公行事萬般謹慎怎麼沒想到這些…….永好心中不禁暗自嘆息,她如此招搖,怕是即將為夫惹禍了……
見永好也不清楚內里緣由,昇平頓覺無聊,只能側臉鬱結的看向門外。
昨夜宮中剛剛下過雨,連帶著宮中梧桐樹的葉子又碧綠許多,金芒搖碎下略帶陣陣風慡,可惜那些隨侍的宮人礙事,在殿門口林林佇立擋住了大好的風景看不周全,宮人們一身嚴密裝裹像極擋住外世的鳥籠金杆,不動不搖。
她微微長嘆,轉過身問永好:「到底還要多久才能禮畢,我的雙腿幾乎坐麻了。」
永好耐心安慰道:「等皇后娘娘為公主殿下您壓發盤髻以後就好了,公主殿下再需忍忍就好。」
昇平無奈再嘆口氣,撅嘴望見母后正威儀的端坐上方鳳座不停與周邊命婦寒暄,根本不肯理睬自己,無聊的她,只好昏昏沉沉的兀自依偎在榻邊打起瞌睡來,今日廣而舒展的禮服袍袖正是遮掩睡容的絕佳屏風。
夢中巡遊,她正於御林苑和哥哥們玩耍。
秦王俊哥哥正靠在池邊怪岩下出神,蜀王秀哥哥則與宮人人拉了紙鳶競與天高,漢王諒哥哥面前堆滿奇花異糙準備調香,而她則躺在廣哥哥懷裡和太子哥哥嬉鬧鬥嘴。
太子哥哥總是辯不過她,巴巴的咬牙晃頭,說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她則反嘴說自己即是女子又是小人,他又能怎樣?
太子哥哥還想再訓斥,廣哥哥在一旁便有意噓他,說太子哥哥心胸狹小,與女子爭辯還動肝火,並非君子所為,一時間廣哥哥竟將太子哥哥說得有些臉紅,忍不住發起怒來。
雖然他們在為她爭鬧,昇平卻並不覺得憂慮。
因為她知道五位哥哥們兄弟情誼深厚,又都寵溺她這個唯一的同胞妹妹,即便她撒嬌任性,無理取鬧也不會忍心真正加以責備,所以太子哥哥故作兇惡的模樣不足以懼。
果然,廣哥哥與太子哥哥沒爭執幾句,太子哥哥便鬆了袍子忿忿獨自坐了去,廣哥哥命人取來一管玉簫吹奏一曲《鳳簫吟》給懷中的昇平聽。
溫潤如他,連吹簫的模樣都是雅致高貴的,玉面金簪,尊貴俊朗的面容,白衣箭袖,修長從容的身姿,昇平靜靜注視他的手指微微揚起,百轉簫音順著圓潤音孔淡泊飄出,此景此曲讓人聽聞忍不住想落淚。
若能如此天長地久的生活下去該有多好?
昇平蹭在他的懷中撒嬌:廣哥哥,你喜歡阿鸞嗎?你會離開阿鸞嗎?她抓住楊廣修長的手指任性的阻斷他的吹奏。
夢中的他抿嘴揚眉,雙眼蘊含寵溺笑意,垂眸低望時竟似要親她般慢慢貼近……
不等慌亂的昇平避開廣哥哥身上迫人的溫熱氣息,肩膀已經被人用力推搡。
她忽地慌亂驚醒,趕緊直立早已歪斜到一邊的身子,再偷眼去瞧,明堂之上眾命婦悉數在眼巴巴望向自己,她看著身邊緊張萬分的永好,她正以唇語悄聲說,「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在叫你。」永好以手指比指上方。
阿呀,不得了,一定是瞌睡時被母后看見了。昇平連忙整理周身衣裙,故做出公主該有的端莊儀態來。
「阿鸞,來,來母后這裡,母后替你行及笄禮。」母后的聲音聽上去並沒有太多變化,似乎沒有察覺她偷睡,不曾生氣。
昇平暗自竊喜起身,由永好為自己披上繁複的外罩紗衣,拽起搖曳拖地的艷色長裙,步步含羞的沿著華美織錦前行。
徐步直至鳳榻前,由宮人遞上絲墊,她雙掌疊加於額前俯身叩拜,嘴裡輕聲謝恩,再起,再伏,三起,三伏。
是了,昇平是大隋朝第一位嫡公主,也是當今皇上皇后唯一一位女兒,她降生時正值隋朝萬頃國土之上民安人樂,歌舞昇平,又是歷經戰亂動盪的帝後生下第六個孩子,皇上楊堅當即起興,紫毫潑墨親筆為女兒賜號昇平,而後含笑凝視身邊仍臥榻休養的獨孤皇后以及尚不知世事的小昇平。
這榮耀究竟賦予給誰,昇平從不知曉。
只是父皇對她的疼愛確實那般顯而易見,也正因為常見,甚至連她自己也誤以為父皇給予的盛極寵愛不過是類似平常人家的父女慈孝罷了,世間人家的父女皆是如此,著實不必為此惶恐感涕。
昇平想要偷偷給母后做個調皮的鬼臉,可猛一抬頭,目視所及竟是母后明黃色的繡鞋,正隱隱藏在鸞鳳百褶裙後適機而動。
明黃色明明是父皇才能選用的顏色,大隋後宮后妃儀註:皇后服儀必須為杏黃,母后如此穿著確實有些不合禮儀,若是她方才不曾眼花,似乎那繡鞋上的紋飾也與平日迥異。
明黃鑲滿東珠的繡鞋上赫然盤滿桀驁俯視云云眾生的金龍,一對龍眼正對視不解的昇平。②
昇平狐疑抬起頭望望盛裝的母后。獨孤皇后微微垂首,額前金鳳所含東珠左右搖盪,十二支鳳釵插於髮鬢間榮華瑰麗,眉眼凌厲似不減當年,唯獨嘴角尚余些慈愛讓昇平原本驟緊的心略略鬆開。
她暗自吐了吐舌尖,必是自己眼花了,母后怎麼會對父皇大不韙呢?昇平傻笑,父皇與母后相敬如賓攜手三十載,由漠北起兵馬踏天闕,相互扶持,相互依存,再沒有能比得過他們伉儷恩愛的夫妻了。
「阿鸞,過來,母后為你及笄。」獨孤皇后含笑凝視昇平,順手取下自己發間所飾雙鳳飛鑲八寶的鎏金髮釵,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母后一丁點兒的笑容就能昇平輕易忘記剛剛的滿心疑惑,她笑呵呵的跪在獨孤皇后面前,偏過頭,由母后用鳳釵將她耳後的長髮挽成斜鬢,然後再抬起手腕,套上母后佩戴多年的嵌鳳血寶石的赤金釧子。
禮官訝異獨孤皇后不正常的舉動,原本念頌的禮章也慢慢放下來,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畢竟,本朝尚無先例,前朝也不曾有過公主及笄典禮時,皇后欽賜鳳釵的先例,那意味著……
公主將永生皇家,來日必然步上鳳榻,母儀天下……
禮官的異常影響了階下圍坐的命婦們,她們面面相覷竟不知為禮樂為何突然停止。
獨孤皇后身邊的嘉貞長公主並未察覺下方命婦的隱隱不安,她順勢站起,也笑盈盈的從袖籠里掏出百鳳朝珠的簟金佩別於昇平的腰間。
「昇平已經長大了,此佩是姑母送昇平的及笄禮。」她慈愛的笑著,寂靜的大殿顯得她的聲音格外突兀。
「禮成!」獨孤皇后睥睨下方呆愣的禮官,因他痴愣不動,聲音已顯萬分不滿。
恍然回神的禮官頓時高聲頌禮,「昇平公主及笄禮成!」接到禮官示意,頓時鼓樂齊鳴,歡快曲調緩解凝重氣氛,眾命婦也漸漸恢復先前熱鬧模樣。
禮官遲來的話語昭示大隋朝第一位公主業已成年,凡有仰慕天家公主的臣子均可告請供奉。剎那間,昇平芙蓉頰上多添些許不經意的羞澀,眼睛偷偷瞟了瞟母親依舊嚴厲的面龐,手指背在身後,調皮的朝台階下的永好擺擺示意。
她還記得母后曾對她說過:從今日起,她便可以與心儀男子婚配,無論是大隋朝的王孫公子還是儒雅文生,只要有足夠匹配天家尊貴身世,擁有卓絕文采的好男兒,均可入朝求娶。
羞煞的她彼時還有些懵懂,聽罷母后所言,只是側臉問回去:「母后,這世間哪裡還有與哥哥他們文采相仿,身世同貴的男子?」
是阿,大隋朝最好的男兒就是當今皇上膝下五位皇子,怎麼會有人比他們更加尊貴傑出,還能使她瞬間心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