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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隋煬帝,唐朝所上諡號。煬:好內怠政,外內從亂的意思。 故國何在人何去
刀鋒出奇的銳利。
昇平橫刀在頸項上輕輕划過,只覺得冰冷銳痛透肌襲來,熱乎乎的血湧出,滴滴答答墜入懷中。
李世民顧不得自己仍是赤條條沒穿衣衫猝然站起,立掌為刃劈在昇平的頸後。
李世民以為昇平拾刀是準備刺死他,不料竟是自刎。慌張之餘忘了收放力道,活生生將孱弱極點的昇平劈昏。
他遲疑一下,立即張臂將她攬入懷中。
昇平原本因為被□而散亂的長髮在空中來回飄蕩,她的頸項上還有鮮血在不斷冒出,李世民蹩眉看著懷中倔強不失高傲的女人,目光帶有幾分深深負疚,一時間再不知該自己該怎麼做才好。
莫名怔忡,已是心動。
這一夢好長。
昇平隱隱約約夢見自己幼年時,獨孤皇后放下手中國事,難得與她和哥哥們一同仲秋賞月。
太子哥哥還是站在母后身邊,儼然未來君主般一派正襟以待,楊廣拉著手教她從桂花樹下采桂釀蜜。楊俊和楊秀還蹲在一旁秘密私語,昇平知道,他們是在研究到底是哪枚石樽做工最精細,很快一定會面紅耳赤的爭將起來。
對了,還有漢王楊諒,他做的香囊是送給母后生辰的禮物,他正在擠眉弄眼的警告昇平千萬不要說出去。
月夜桂花繁盛,舊夢綺麗難忘,回回頭,又望見父皇正親昵的為母后摘掉髮絲間沾染的花瓣,神情分外專注寵愛。
不知為何,目睹這一幕胸口覺得難受窒悶,夢裡的她哇的一聲哭出來。
惹得父皇母后和五位哥哥齊齊圍繞在昇平身邊,好不團圓。
正因為知道是夢,才會不舍,正因為身處艱難,才會珍貴。
昔日大隋最尊貴的楊氏皇族如今已經悉數凋零,還剩昇平一人伶仃苟且,且也多難逃幽禁老死的結局。
其實身子殘敗與否,此刻已然不再重要,反正總歸是要和父皇母后團聚的,這副軀殼又能維持多久鮮活?
只是不知道,那個剛剛降生人世的小皇子如今是否還存活世,他出生至今從未喝過母辱,從未見過父皇,也莫名要死,真是可憐。
看來,出生帝王家註定是悲慘的。
若那孩子走得慢一步,她也許還能趕上他稚嫩的腳步,攜他來世投胎吧。
若能就此死了該有多好。
昇平想到這裡不禁開懷,睡夢裡笑中帶淚,又驚得哥哥們好不憐愛。
可每一個人的眉眼都漸漸模糊了,無論她怎樣用力揉搓雙眼也無法看清。
他們要走了嗎?為什麼還留下她獨自一人?
「傷勢如何?」耳邊突然響起陌生聲音,渾厚的低聲傳入昇平夢境。
「所幸太子妃力弱,擎刀也是無力,傷口不算太深,但須些時日靜養,待傷口痊癒才能恢復。」另有聲音敬畏的回答。
昇平驀然驚醒,緩緩睜開雙眼打量周圍。殿門,小榻,厚毯,風格熟悉又陌生。
此處不是天牢,不是冷宮北宮,不是昭陽宮,不是大興殿,是她很少到過的偏僻小殿。
昇平惶惶的想要坐起,卻因動作用力扯動脖子上的傷口,巨痛迫使她不得不再次躺下,望著眼前正在負手佇立的老者。
他髮絲整齊梳入帽冠內,間或兩邊鬢角的白髮也是規整不苟。他濃眉長髯,眉眼似又異族血統,面容雖然敦厚但隱隱可見剛硬陰狠。最耀眼的是身上披掛的外衫竟是用罕見的整張火狐皮做成,能用得起這般毛色來做尋常衣衫,來人的身份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誰了。
他負手打量昇平,發覺她已驚醒,原本沉吟的老者突然跪倒在床榻邊。
昇平心中驚懼,面容上卻不動聲色,就這般靜靜的看著他在自己面前三叩首。此刻,夢中淚痕猶未乾心卻已經涼個徹底。
李淵依舊伏地,鄭重道:「老臣拜見鎮國太子妃。」
若此時眼前的人果真是大隋朝舊臣叩拜,昇平還能動容他感念大隋恩德不忘,可眼前的他分明就是顛覆大隋江山的逆臣賊子,她又該以何等神色處置?
昇平臉色不覺慘白。神情憔悴的她兀自直了直身子,靠背後錦枕勉強自己坐起,讓外人看起來,她並非那般纖弱扶風。
見她並不答話,李淵又道:「臣與太子妃還有姻親相連,臣的母親是文獻皇后的親姐姐。」
獨孤信當年育有七女,兩國王后,一國少王妃,其餘幾人皆是門閥世家的長媳或命婦。李淵之母獨孤氏是文獻皇后四姐,文獻皇后幼年時她、獨孤氏已成婚多年,曾多多照拂過這個最小的妹子獨孤伽羅。
李淵見昇平對自己並不熱絡,只能捋了捋花白鬍鬚,又咳一聲再道:「至今太子妃殿下已沉睡三日,京城內外無需太子妃殿下牽掛,業已平定安穩,臣此刻斗膽向太子妃請命收編南苗重地十三國。」
提及南苗昇平更加不解,以今時今日李家的龐大軍力收復南苗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何必要奏請她一個沒有實權的亡國太子妃?
莫非這裡還有其他謀算?
昇平一時愣住,別開雙眼,逼自己將其中緣由仔仔細細思考明白,以防再中這逆賊的jian計。
李淵見昇平沉默不語以為她心中仍悲傷過度,只是淡然笑笑:「太子妃殿下,國之不復還望請太子妃殿下節哀。如今天下蒼生擁戴臣為平民表率,臣逆天而行實屬盛情難以推卻,並非有意與恩主作對,臣只是想與北方邦國為盟平定中原叛亂,如今臣見大興城已安定無憂,亂不會再復,太子妃即便此時命臣赴死,臣也再所不辭。」
昇平深深吸口氣,心中一沉。
好個託辭!李淵此時再說這些客套話,分明是想堵住昇平即將脫口而出的反駁詰問,讓她根本無從發問質疑。
李淵見昇平還是不肯開口,旋即又露出慈善笑容道:「臣又聞漢王此刻已被大隋舊臣挾持自立,若不及時派兵相救,恐怕戰場上刀劍無眼,漢王性命堪憂……」
昇平再壓抑不住內心激動登時由床榻上坐起身,脖子上的傷口被這一動作撕開,疼得她聲音大變:「諒哥哥還活著?」
李淵無視昇平激動,面部表情依舊淡定自若:「漢王當然還活著,只是怕再晚幾日就不知曉蒼天是否眷待漢王了。」
昇平緩緩坐下,良久沒有言語。其實,她還沒琢磨透李淵話中意思,他對自己畢恭畢敬究竟是想做什麼?
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不是嗎,李淵完全可以藉此登上大興殿改天換地,為何還要對她一個故國太子妃卑躬屈膝?
善於察言觀色的李淵見昇平面帶狐疑就,立即以額觸地,口中大聲道,「臣,替犬子求娶太子妃殿下。」
心中驟然一緊,昇平連想也不曾想,便立即脫口而出:「休想!」
當眾□完她還想求娶?即便她楊鸞是就此碰死此處,也絕不會嫁給李世民那個齷齪之徒。
李淵被當眾拒絕容色依舊不改,臉上除了淡定還是淡定:「臣替長子李建成求娶鎮國太子妃。」
昇平木然又坐下,脖子上的傷口似乎又有粘稠鮮血在向外流出。
發現血跡的李淵從容命令李家侍女上前服侍,昇平緘默木然,任由幾個侍女將自己的傷口重新換藥包紮,再更換嶄新被褥。
昇平趁機思考李淵話中的意思。
她明白了。
其實,李淵要她配合,在天下臣民面前做一場戲。
世人皆知宮傾時分李家內外勾結混戰暴亂,由此致使大隋軍民死傷無數。李淵既然是高舉仁義之師的旗幟入主大興城,必然要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眾口,宮傾之亂可以藉由減免賦稅洗刷掩蓋,唯獨□故國太子妃一條無法抹擦遮蔽。
只能用長子李建成求娶鎮國太子妃昇平作為善後之計。
可為什麼不是替李世民求娶?誰惹的禍就該由誰來承擔不是嗎?
長子李建成居然願意替弟弟攬下燙手山芋?
不知何時李世民悄然走進來,也直直跪在床邊。不懂避諱,他的目光仍直直盯住昇平,令昇平幾乎無力再思考下去。
他此時正□著上身,身前身後皆是赫目的鞭痕,紫紅色傷口處處凝結血疤,皮開肉綻的慘狀足見下手人之狠毒。
李世民定定望著昇平,她只覺身如火燒,灼熱得幾乎無力再說出半句言語,不由得別開視線不肯見這個無恥禽獸。
李淵見昇平猶疑再向前爬行一步,誠懇道:「太子妃殿下,故國已不可復,但臣永不會忘記先皇恩典,若他日犬兒能接替臣之大業登基,太子妃身為太子妃依然可以母儀天下,臣永保楊氏一門不滅,永耀乾坤。」
這個誘惑著實夠大,昇平縱然不屑也必須想想背後緣由。到底是什麼樣的巨大利益能迫使李家不惜如此自辱求娶一個被侮辱的亡國太子妃。
昇平心中已知道大概。
大約,大隋並沒有完全敗頹,此時仍有親信舊部在南苗之地頑強抵抗,他們擁立漢王楊諒為帝妄圖打回京城復辟大隋。
而李家在攻打京城時的所作所為難免會被天下人詬病,從而致使人心浮動。危急時刻,李淵必須要做出一件讓天下人敬佩的事,感動大隋的黎民百姓,使得他們民心趨向穩定。
沒有什麼比迎娶故國太子妃為太子妃更加寬容仁德的了,也正因為鎮國太子妃即將成為太子妃,南苗抵抗的舊部會變成無由之師,變成大隋人人得而誅之的叛賊,漢王楊諒將再無力復辟朝堂。
層層疊疊紗幃遮擋住昇平的容顏,李淵銳利的視線正來回掃視。他已經急不可耐的操縱眼前的傀儡了,昇平必須當機立斷,以最短的時間尋找最兩全的解決之策。
李世民的視線還在昇平的身上盤旋,她察覺他的注視突然想到。
「小皇子呢?」昇平抬頭冷聲反問。
「小皇子仍在。若鎮國太子妃嫁犬兒,臣將送小皇子去蜀國做個安樂公。」李淵對此似乎早有準備,給身後侍女使個眼色,侍女領命出門,很快便抱來一個黃色錦緞的襁褓送到昇平面前。
昇平極快的瞥了一眼那個孩子,面容上不喜不憂,只是木然點頭隨口說:「哦,不用再送出去了,留在本宮身邊教養就行了。」
「可以。」李淵依舊畢恭畢敬的回答。
昇平再抬頭,凌厲目光死死盯著李世民,咬牙切齒道:「本宮還要剁掉他十根手指!」
李世民霍然抬頭,宮燈搖曳的光影照得他臉色從容。顯然,他早已知道昇平醒來必然取自己性命,剁掉十指已經是天大恩惠了。
李淵抬手阻止李世民開口,從容微笑:「太子妃殿下,犬兒身上鞭傷皆是臣所為,臣聽聞他在宮傾時對太子妃殿下多為不敬,所以惱怒之餘狠狠教訓了他,若是太子妃殿下覺得不解氣,剁他十指又何妨?」
李淵回身朝李世民看去,目光陡然變得狠戾,拔過佩劍猛地站起,怒吼一聲道:「逆子,你侵犯太子妃就拿十指來償債吧!」
萬籟俱靜,昇平和李淵都在注視李世民接下來的行動。
昇平恨不得李世民不是剁掉十指,而是引劍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