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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墨娓娓道來說的極慢,我卻聽得心驚,此番計劃看來早就有了,從那日杖刑或是更早,如此嚴密細緻出人意料。

    「姐,太后為什麼要殺你?」錦墨突然想起,又開始綴泣。

    我輕撫她的髮鬢,說:「不是太后要殺我,是姐姐自己不想活下去,姐姐知道的太多了,心裡裝的東西也太多了,好累。想安靜下來,想要自由。如果死了,每個人都可以安心,包括我自己。」

    「可是活著不好嗎?」錦墨雙手緊握住我的,心存疑問。

    「不是不好,而是為什麼而活,姐姐這種活法太熬人,心力憔悴。錦墨答應姐姐好好的活著,安穩的活著,凡事一概不打聽不理會,只等到二十五歲你就求太后放你出宮,到塞北尋我們的祖父、父親和弟弟,那時記得代我盡孝。」我微笑著拍撫著她的手。

    「可是還有十幾年,如果錦墨堅持不了怎麼辦?」錦墨哀苦的看著我。

    「沒有什麼堅持不了的,只要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會平安。」我笑著為錦墨鼓氣。

    「姐,我不要你走,明日我求太后去,讓我死罷,錦墨不要你死。」錦墨用力撲在我懷中,眼淚奪眶而出,暈濕了我的前襟。

    「盡說些傻話,萬一激怒了太后,命你我一起赴死怎麼辦?太后遷怒我們家人怎麼辦?我們還有爹,還有弟弟,你就不想想他們麼?以後錦墨是大人了,要為家裡多多著想。」我用手指輕點她的腦門。  

    「錦墨把臉埋在我胸前點點頭,抽泣著。

    夜涼如水,瞬間將我們包圍,這是我存活世間的最後一晚,明日我將放下所有一切,捨不得的人,捨不得的事,捨不得的萬物一切都要放下。難過麼,恐懼麼,似乎都沒有。

    原來死並沒有世人說的那樣可怕。

    我將錦墨攬入懷中,用體溫陪她渡過最後一夜,我雙眼望向遠方,等待天亮。 建章宮旁的太液池中蓮花一夜之間盡開。

    我被押送時路過那一片柔嫩,團團碧綠中浮起皎潔的白蓮。許是今年夏天來得早罷,明明七月開的花卻提前綻放。一泓碧水間,朵朵嬌羞帶露裊娜的開著。每絲風吹過都讓它盈盈的顫動,那隨身守護的凝碧圓盤也起了波痕。最柔弱的花卻又最是高潔。

    我巧笑著感嘆,總有文人墨客喜歡以花喻人,jú花不懼風霜,梅花一身傲骨,芍藥嫵媚動人,蓮花淡然高潔,其實我覺得人不如花,看慣了後宮人人表面嬌媚動人,體會過這世間內在的骯髒醜惡,最不認同的就事以花比人。

    人不配比花。

    我甚愛蓮花,但不敢妄自自喻,我雖無所依靠如同浮萍卻未必高潔。替嫣兒奪子時雙手已然沾滿了王美人的血,背負了一身的恩怨情債,所以不想污穢了那兩個乾淨的字。  

    我徐徐的走著,貪戀那一池美蓮,恍惚的凝視,忘了萬物。

    錦墨隨我身後,卻被一個嬤嬤推的踉蹌。

    我橫目看那老婦,她兀自畏縮一下,驚恐的後退幾步。

    俯身探下,撥開寬大得葉子,用力拔取一朵蓮花,回身交給錦墨,讓她幫我斜帶在鬢上,那花有些大,掩去我半邊髮髻。

    我拂去池中荷葉,漏出一方碧水。

    粼粼微波下,一斜帶白蓮的清冷女子笑容淡然。

    記不清多久沒有照過鏡子了,好像有一生那麼長,先是在掖庭骯髒不堪也沒有鏡子可照,後來又忙於嫣兒大大小小的事情沒有時間去照。心裡總覺得自己已然風霜滿面,勞苦全部都寫在臉上,今日端量,原來還能入眼。我開懷一笑。

    十三歲那年就有京城富商權貴為自己家公子上我家提親,祖父和父親以年紀尚幼從不應允,私下說我家清漪品貌雙絕必得一天下難得的佳婿,方能與之匹配,現在想起來倒成了笑話。

    佳婿不見,人卻要先死了。

    佳婿……佳婿是他嗎?恐怕不是,他不是我的良人,不是我的佳婿。

    兩名嬤嬤催的聲急,我嘆了口氣,原本很好的心情也因催促變得沉入谷底。  

    用手沾那池水,把雙鬢抹平,對著池水一照再照。

    回手扶著錦墨,站起身來。

    不願再看那兩名老婦不耐的嘴臉,我昂首前往大殿。

    時辰剛到,太后早已正襟端坐在上方寶座,魯元公主也照常端坐左側,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嫣兒也在右側落座。

    嫣兒今天宮裝盛麗,假鬢堆出的飛天髻上帶著十二尾翅的蕾絲金鳳,那金鳳口裡銜著一串明晃晃的東海珍珠到額。兩鬢帶著金絲絡熠熠發光。身上的外衣是縷金百鳳密密繡上萬字紋的朝服,綬帶斜掛,下著敝屣裙擺鑲嵌八寶。

    見狀我心底輕笑,如此的盛裝可是魯元公主的主意?如此用心良苦,是為了彰顯皇家富貴,還是暗示我永遠是出身於掖庭,是個永遠上不了台面的奴婢?

    白蓮與金鳳哪個高貴,哪個更動人心魄,她的評價必然與我不同。

    真是可笑,不過是後宮的爭鬥罷了,誰贏誰輸又如何,不過都是過眼雲煙,哪能就千秋萬世了呢。

    我只向太后微微施禮,其他人如同無視。嫣兒見我,起身想要上前相見,卻被魯元公公主鼻音輕哼一聲,畏縮了手腳嚇退回座位。

    我轉首朝嫣兒莞爾深施一禮:「皇后娘娘昨夜睡得可安好?」  

    不等嫣兒回答,魯元公主搶先說道:「自然安好,以後只怕再也不是清漪姑娘該關心的事了。」

    我平靜的回頭看著魯元公主:「公主多想了,奴婢只是想臨死前再盡些心罷了。」

    「收起你的違心罷!先想想選哪種方式上路才是真。」魯元公主不屑看我,伸出纖指指向齊嬤嬤手中端的金盤。

    那金盤上次賜死王美人時就已見過,不過一個月余就再見,只是主角換了人,那日我去賜死別人,今日別人再來賜死我。

    我走到近前,仔細端詳金盤,原來雕的是鴆鳥,我一直在想到底應該配上什麼圖案才好,果然貼意。裡面依然放著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我慢慢拿起白綾,又回頭看看那刀,最後選擇了鴆酒。

    飲鴆是我認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就可以魂銷命散。

    杯中鴆酒暗紅,似血如脂,看起來美味誘人,讓人被不知不覺的吸引。

    我端起鴆酒,回頭看了一眼錦墨,此時的她已被那兩個嬤嬤按在地上,為怕她大喊大叫還往嘴裡塞緊了棉布,衣裙因掙扎委地骯髒不堪,髮鬢也變得蓬鬆混亂。我心底最放不下的就是她了,八歲入宮,不曾過上一天好日子,只願我的離去能換回她剩下的十餘年平安,等到年滿,遠遠的離開這裡罷!  

    再看一眼嫣兒,此時的她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一味的嗚嗚掩面大哭,那頭頂金鳳更是隨著哭泣搖擺不定,煞是耀眼奪目。年幼的她可知道今天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大概不知罷。不知道也好,大半年的相處我以把她當成妹妹,當成孩子,雖然礙於身份不能說些貼己的話,卻是掏心掏肺的對待,也許我離去也好,再沒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她也有了孩子的相伴。

    心頭仍念起一人,我的笑容也慢慢漾開。

    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無法依靠的喬木。溫潤儒雅,心地善良的他卻生在帝王家,而我只不過是他渴求安穩時的鎮定。所有一切註定了這樣的境遇讓我們彼此錯過,我不能託付與他。

    恨麼,怨麼,想到這裡我慘然一笑,怎可能不恨不怨,但是我不悔,每走過的一步我都不悔。只是不知道我走後他可會懷念我,懷念那個曾經伏在他身上聽他夜話的女子,懷念那個曾經參與謀害他心愛妃子的女子,懷念那個生澀曲意承歡的女子……

    說好不哭的,眼前卻已濕潤。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識。

    齊嬤嬤催促聲響起,我長舒一口氣,端起玉杯,緊閉雙眼一飲而盡。

    辛辣入喉,笑得淡然。

   

    「不要!」一聲高呼同時從三人嘴裡聲嘶力竭的傳出,扭在一起,盪在大殿瓮瓮的,震動心肺,仿佛能把人的五臟也給撞擊出來。

    我回頭,吐掉棉布的錦墨已推開了捆縛她的嬤嬤邁步向我跑來,嫣兒亦碰落了茶杯疾步向我。福公公也攙扶著蹣跚的聖上走到了殿門外。

    我粲然一笑,此刻是我生平最美麗的一剎,我要把它留所有人的腦海里。

    我轟然倒地,奔至面前的三個人將我團團圍住,我的身體劇烈的抽搐,雪白碧蓮下猩紅的血不停從嘴角湧出,嫣兒用袖子給我擦了又擦,剛剛擦掉偏又湧出新血,她無助的大哭,雙腿癱軟的錦墨已經涕淚橫流泣不成聲,拉著我的袖子不停的搖擺晃動著,一聲聲呼喚姐姐企圖讓我回復清醒。只有聖上,昔日那痛恨我的他,眼神里滿是疼痛和哀傷,將我緊緊攬入懷中抱起,如同懷抱著最最珍愛的寶貝,沉默不語。

    我的身體在逐漸變得冰涼,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落在我臉上的溫熱淚珠。那熱流蜿蜒滑過臉頰,流過頸項,深深地淌入我心。

    我好累,所以我選擇休息。一陣黑暗如約罩上我的雙眸,我輕輕的閉眼,笑意淡淡。

    惠帝六年,蕭清漪卒於建章宮,時年十八。 「姑娘醒醒,姑娘醒醒。」  

    我幽幽的睜開雙眸,好累,這覺睡得酣暢香甜,許久不曾如此深睡過了。

    面前的女孩子,輕靈秀氣,手腳利落,為了長途跋涉將原本做宮娥時所穿寬大衣裙換成了短小的褲裝,看起來倒也俏皮可愛。

    「到哪裡了?」我迷朦的問,嗓子依舊嘶啞難聽。

    「剛出長安城,聽他們說今晚要在郊外過夜。」她見我喉嚨發乾,回身取出水囊和杯子,倒滿了水端到我的面前。

    我伸手接過,一飲而盡。那水流過乾涸的嗓子有著說不出的甘甜,讓人舒服的想嘆氣。

    車輪粼粼滾過的聲音伴著馬匹的嘶叫,車子在顛簸中前行。

    「雨停了?」我感覺有股溫暖透過布帷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恍惚問她。

    「恩,雨停了,說來也奇怪這雨從出皇城那刻就不下了。」她低頭忙著手裡的活計整理衣物,隨意回答。

    我勉力的抬起手,掀起窗帷一角,刺目的陽光晃得我畏縮了一下,避過身去,等雙眼恢復視覺,我再次眯眼將頭探向窗外。

    回頭看,遠去的龐大崢嶸的皇城背映一道彎彎彩虹,再不見那朱漆金瓦的宮牆,也不見衣香鬢影的宮人,只隱隱的看見,一個清冷的身影帶著淡笑在雨意朦朦中漸行漸遠。  

    雨後的風清涼刺骨,灌入我的衣領,渾身驟冷,有如刀鋒,直插我心,一刀兩刀……。我猛地開始咳嗽,劇烈的咳,連心也跟著顫抖起來。

    「竇姑娘,進來罷,仔細凍著身體。」她叫靈犀,雖然不過才相處了兩天,卻覺得她不僅聰明而且頗為善解人意。

    聽著她的稱呼,我不動生色,默默地放下窗帷,將身體蜷縮起來抱緊,目光環顧仔細端詳車內的陳設。

    此車比宮中的車輦要大上許多,因為需要長途跋涉,車內物件一應俱全,還有個小巧的衣櫃用來存放衣物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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