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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鹹的滋味流入唇齒間,我狠狠咬住,卻發現原來是不知何時落下的淚,一聲哽咽下,我怒極,仿佛痛恨自己的懦弱,被人一下子輕易擊倒,猛地站里,嘶聲裂肺的喊叫著:「你給本宮閉嘴,滾!」他不該,他不該用這樣的言語來傷害我,他不該,他不該以尖刻回報我一片真誠,他不該,他更不該拿自己的妻子來刺激別的女人,那樣的難堪下,是我們三個的遍體鱗傷。
這一生怒吼,震驚了我,欣喜了他。他擁起蜷縮身子的我,帶著最得意的快樂,用盡了百般的手段,其實也過是想要我最後的答案,這個答案,他等了這麼多年,而我卻是守住不肯開口。可是我看到的不是這樣,他在用欣喜凌辱我的尊嚴,他在洞穿我的難言心事……不!
驀然,狠狠掙脫被他拽住的雙手,急促的喘息,慌亂的舉動,我的理智正在一步步回復清晰。
平時我引以為傲的自持幾乎他的逼迫下慢慢瓦解,不可以,當然不可以。
我不想知道為什麼我無法面對他,我也不想知道會有怎樣的一生堅持,但是我知道,我是大漢的皇后,他只是竇皇后的弟弟,僅此而已。驚回的魂魄下,我甩落肩膀那隻修削冰涼的手,冷冷地傳詔,「從今日起,為經宣召,顯大夫不得踏進未央宮一步!」殿門外一聲唱喏,定下了一切。而那聲音傳到大殿,讓仍橫在我臂上的手,顫抖的厲害,甚至我能感覺到他心底的淒涼,深濃,寒戚。我平息定住心神,不動的佇立,只為等他用冰冷的眸子將我上下打量個遍,冷,看不見的悽然眼神已經讓我邁不出步子,虛空之下,我必須強硬如往。一聲低低的笑,帶著頓悟,漸漸漫延,愈來愈大,最後甚至震盪著心,他一路笑,一直笑,直至到殿門口,仍可以聽見他的笑聲,驕傲自負,帶著邪忱,帶著殘破,遠離了我。
我定定站著,慢慢摸到了床榻扶手,頹然跌跪在上面,剛進門的璧兒嚇呆了,忙上來攙扶,我仰面靠在長榻上,隱隱一聲低噎的笑,隨和著那狂妄的聲音,飄散。劉恆後來曾過我,為何要將長君禁足於未央宮外?我笑笑回答:「臣妾看不慣他散漫的樣子,讓他悔悟些,別委屈了郡主。」
劉恆不予置評,只是笑著。即便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卻仍無法遏制紛紛揚揚的傳聞,那瘟疫般的流言千篇不變的都是顯大夫失去了皇后的寵愛,恐怕禍福難測了。①顯大夫:閒職,位高權輕。 「在想什麼?」劉恆半躺著,仔仔細細的為我捋順著頭髮。將手環過他的腰,深深埋在他的懷中,「在想榮兒那孩子,實在太頑皮了。」
劉恆似乎也是這樣認為,他的胸口有些抖動,半撐起身子,我有些慌亂,拉著他的衣袖,唯恐一錯手就再摸不見他。他歪歪斜斜的身子憔悴瘦脫了形,從秋天開始,慢慢咳血,一次次,我笑著佯裝假作不知,一次次,我笑著為他換下血染的絹帕。然而這次陡然的咳嗽來的急切,帶動了我略松下的心再次提緊。他回過手,緊緊握住我的,壓著嗓子,淡淡笑著:「在這兒,朕在這兒!」
我抬頭,面向他,帶著微笑。心底的哭意涌了幾次,面上卻仍是無恙的平靜。
他瞞我,我亦瞞著他。他瞞我病情,我瞞他已知曉。不知不覺間,他便毫無預兆的蒼老,紛紛流年逝去時,我才驚覺我們一生竟是這樣短暫,還捨不得放開彼此時,日子便捱到了。劉恆笑著:「最近總是咳,那些個無用的御醫盡開些沒用的方子,左吃右吃也是不好,好像有多大的病似的。」我低頭笑著,將那濡濕的帕子轉手送到榻旁的小磯上,刻意忽視他似有若無的虛弱氣息。
沾染上血的手指指尖仍是黏濕的,暗自在衣襟上蹭了蹭,微笑服侍他躺下,「雖然沒多大的病,也要喝的。再沒用途也能調養身體。」下面的話我梗了下來,哪怕是已經無用了,也必須喝。
也許只留給我彌足珍貴的一點點時間,我也要盡力多留他一刻。這麼多年,恩愛怨嗔我們經歷了太多,也參雜了太多的旁人,而此時此刻,只剩下我們兩人時,卻又沒有了時間。我趴俯在他的胸口,勻氣帶笑,絮絮說著:「聖上不知道,館陶那丫頭也是難弄呢,前不久館陶說要給她送到未央宮裡來教養。「哦?那就送進來吧,讓館陶帶大的孩子肯定都會給嬌慣得沒了樣子。「劉恆慢慢回答,似有一絲迷離了神智,漸漸有些睡意。「還有,劉參的兒子臣妾給送回代國去了,他沒了父親,臣妾就讓他母親鄧氏跟過去了,那孩子臣妾看也是穩妥的①!」我搜刮著心底記掛的一切,只為能找著讓他和我說說話的事由,一樁樁,一件件,唯恐他睡去就不再醒來。半天他沒了動靜,我的心也揪在了一起,木然的緊貼在他的胸膛,那裡有溫暖的氣息,也有起伏不已的生命徽征。「哦,那就送回去罷!代國是個好地方。」他吁了一口氣,說的有些艱難,卻笑得讓我聽見。
「是啊,臣妾和聖上是從代國來到漢宮的呢!」我恍惚不自覺的念叨著。
他又是一頓劇烈咳嗽,抖動的身子似乎已經沒了力氣,可是環著我的雙臂卻是越來越緊。
也許他已用盡了全力,但我仍是可以輕易滑落,於是我用力的攀附著他的頸項,讓他察覺不到自己的虛弱,靠在他的胸前,靜靜停留在這裡,與我的一生所愛近靠咫尺,呼吸著同一方氣息。
平復了的劉恆,呼吸細弱短促,堅持笑著:「是啊,那時朕才十三歲。」
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記憶阿,遙遠到我幾乎有些想不起,那時他是穿的什麼顏色,忘了他第一眼看我時的眸子。日子如流沙,越抓緊,它越飛快地過。多年以後驀然回首時卻發現,一生不過就是眨眼間的一瞬,點點滴滴間,忽而不見,它比夢還短。美夢仍需醒來,就如同我們即將要分開。
「第一次見到你,你穿的是紫色的衣衫,朕看慣了五顏六色的服飾,卻是第一次被紫色迷住了雙眼……」「還有,還有那時候你常常是不喜歡朕去的,朕去一次,你就不高興一次,而且你還特別喜歡拿館陶當藉口,怎麼也不肯說想念朕……」無聲的淚,我低頭濡濕在他的衣襟上,強笑著,緩緩說:「誰說的,臣妾確實不想。」
他低沉的笑著:「不想就不想罷!你還總喜歡讓朕破例,為你一次次破例,連冊封都是要朕下來接你。」我破涕轉笑:「難道不該麼?」「該,當然應該,否則哪有今日朕身邊的你!」他也笑,聲音低低的。那些飛屑般細碎的回憶,點點滴滴來至此生的每個角落,等到冥思苦想時,才發覺共度的一生如此短暫,時間太少。「若是朕病倒了,你該怎麼辦?」他有些睏倦低聲問著,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小心翼翼。
「臣妾哪也不去,就在身邊等著聖上醒來。」我摩挲他胸前的龍紋,淡淡笑著。
彌蒙的他,語氣輕柔,似乎在嘲笑我的痴妄,「若是……」「沒有若是,聖上一定會醒來。」仍是笑,卻是那般虛軟了力氣。「好,朕答應你,一定會醒來,可是現在實在是太困了,讓朕先睡會兒!」他耗盡了僅盛的力氣,喃喃說著。顫抖的身體,慢慢抽離他的懷抱,顫抖的手,慢慢撫摸上他的面龐,瘦削的臉頰上,帶著最心滿意足的笑,眯闔的雙眼也是上揚的。悲愴的我,笑一笑,用最低的聲音說:「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包括是上天……!」
我不怕孤獨,我不怕無助,我更不怕生死,卻害怕此生我們不會再相見。
一瞬間我克制的淚全部涌了出來。這一生我失去的太多太多,我不要最後時光連他也不陪在我身邊,若是沒了他,孤寂餘生我還能獨活多久?生生世世,不離不棄,都是我對他的心,可是今生是否再沒有機會能夠親口對他說出?
劉恆,再陪我走一段好麼?哪怕,只有一年。哪怕給我留下忘記你的時間。我不想,不想在我剛剛知道病情時,你就撒手而去。我不想,我不想在我偶一回身時,缺少了你的雙手來攙扶。黑暗之中,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恐懼的哭,嚎啕的哭,我尖聲喊叫「來人阿,快,快傳御醫!」哭喊聲震動了殿外守候的宮人,悽厲的聲音讓他們畏縮了手腳不敢再靠前。一時間門外響起震天的傳喊御醫的聲音。而直到璧兒攙扶我下床時,我才知道,自己的衣角一直被他緊緊拽住,他在和我默默許著諾言,在最後的一刻,在茫茫無際的來世,他拽住了我,永遠不想分開。「聖上有大礙麼?」我暗啞的聲音,疲累的身體,早已是不能聽下任何噩耗,卻仍勉強自己支撐著來問。跪倒的御醫惶然道:「若蒙天幸,也許可久些……」「多久?」我心中雖有準備,卻仍是如罹雷擊。御醫揣揣的沉吟片刻,只吞吐說道:「少則六月,多則一載。」一載,便是天幸?是我求的少了麼?我要一年,蒼天便只給一載?語聲沙啞,卻是對著身邊的館陶:「去把太子叫來,另外再給梁王②寫封書信,告訴他,讓他火速進京。」館陶早就軟了身子,支撐不住,只是她仍是不肯任由我做如此調配,怨憤的說:「母后,只想著梁王,何時在意過我們?若是……,難道您還讓梁王即位麼?」「沒有若是,如今所說的一切也不過是猜測,做不得准,你只是去辦就是了。至於立誰,也由不得你,你不過就是一個太主罷了,哪個不是你的弟弟?」我搖搖晃晃站起身厲聲喝住她的話語,按住璧兒上前攙扶的手臂變的那般無力。此時的館陶也不再埋怨,她知道,無論說什麼我也不會改變想法。所以冷哼一聲匆匆離去,直奔太子宮。怒火中的我仍是難以恢復哀傷。死,我從未想過死會離我這樣近,大半生,直接賜死的,間接害死的人太多,卻沒有恐嚇到我的心。今日不同,死近到就在身邊,近到就在劉恆身上。
驚駭前來的劉啟,見了我這個樣子,更是知道不好,尚未開口,他已經哽咽:「父皇他……」
原來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瞞著我不說。究竟能瞞多久,真當我不僅盲了眼目也盲了心智麼?「太后那邊知道麼?」這句話,多半也是白問,既然我都不知道,她又如何知道兒子已經病入膏肓。這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包括太后。如今劉濞虎視眈眈,齊國久恨難平,消息一旦外泄,定會有些叵測。「從今日起,將諸王在京子嗣③全部密控,攔截他們與屬國來往通信,謹慎放行宮門,令李廣速回京師」我憑心中所想,定下最危急的應對。啟兒遲疑不語,良久以後才顫聲問出這一句:「母后,必須如此麼?」「你說呢?」我漠然反問。如今的啟兒已過已近而立,他自有他的打算,不過我仍是不能全權放任,就有如我必須篤定,劉恆會渡過此次難關一樣。百般兇險光景,我猶可以預防,卻不希望真的出現在我面前。「只是,母后是否可以不必叫梁王回京?」啟兒仍是這般介意,我扶著靠椅勉強站起,他伸手來攙扶,被我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了一步之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