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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帶熙兒出來,時刻提防我的薄太后必然是不放心的,四周監視的人就躲在樹後,灰綠色的衣角多遠就能看見。剛剛那幕是我不得不做給他們看罷了,無奈嫖兒年紀尚小,不能領會我的深意。
「走罷!我們回去做水晶糕去。」我左右拉起嫖兒和啟兒,笑著登上等候已久的車輦。
承淑宮外,意外看見代王的盤龍車輦,還有滿地跪倒的內侍宮娥。
我微笑著進入內殿,正看見他佇立在床榻邊出神。
「代王什麼時候來的?為何不叫人通稟了臣妾,好早些回來?」我笑意盈盈,緩步走到他身邊。
劉恆聞聲回頭,眼眸中滿是笑意:「本王只是想過來看看武兒,一會還有朝事要辦,順腳而已。」
奶娘在旁站起,從榻上抱起熟睡中的武兒,我走到旁邊輕聲問她:「武兒可吃了麼?」
那憨厚婦人點頭答道:「吃過了,剛剛睡著,代王就過來了。」
此時劉恆已被嫖兒和啟兒團團圍住,兩人叫鬧著讓他抱。他無奈以手抵唇做噓聲,低低的說:「你們都輕些好麼?父王每個都抱,但是別吵醒弟弟。」
我淡笑,看著他舉起這個,皺皺眉頭,「輕了?」
又抱起那個,眉頭舒展,「重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代王都已經幾個月沒見我們母子了,可還記得他們是重了還是輕了?」
劉恆笑著回身,凝神看我,戲謔道:「他們本王或許不記得,至於你本王卻是記得的,要不要也來試試?」
剎那間,臉畔有些微熱,笑道:「臣妾不信,代王莫要唬弄臣妾。」
他邁前一步:「那本王…」
我連忙閃躲開去:羞道「孩子們都在。」他順著我的眼神望去,嫖兒和啟兒都揚著小臉茫然的看著我倆呵呵的笑著。
劉恆無奈的笑,悄悄靠近我,輕聲在耳畔說的:「那今晚,本王試試。」
笑而不語,為他端正好衣襟,撫平胸前的褶皺。
「你回來了,靈犀呢?」他見我身後無人,問道。
「她去送熙兒了,熙兒剛剛與館陶玩耍來著,臣妾看時候不早了就命靈犀把熙兒送回寧壽宮去了。怎麼了?」我有些不解,徐徐解釋道。
劉恆長嘆一聲,躊躇片刻,直接說道:「上次你托本王的事情,本王和杜戰提過了。」
今年靈犀已經二十五歲,我本無意耽誤她的年華,卻因孩子眾多她總不肯離去。那杜戰也是奇怪,三十幾歲卻仍是未娶,身邊連個侍妾也是沒有。我以為他們之間也許早已暗生情愫,許是杜戰等候靈犀出宮也有可能,遂跟劉恆提及此事,懇請劉恆做個媒人,將靈犀許配給杜戰。如果杜戰同意,我願收靈犀為妹妹,封以安平郡主,為杜家也算增添不少的榮耀。
可是此時劉恆的語氣中卻似另有別意,我急忙的問:「杜將軍如何作答?」
劉恆說到此處有些為難的看著我,輕嗽一聲,說:「他說,他對靈犀實屬無意,並且他此生並無成親想法」
這樣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時間呆愣在原地。明明這六年來我與劉恆都看在眼裡,且不說靈犀自是對他一片痴情,單看杜戰也是對靈犀有感情的。否則三年前怎會在我試探著要將靈犀許配光祿大夫周向堯之子時,他會一掃往日沉穩鎮定,赫然起身離場?後來還有耳目報說,那晚他獨自飲酒,醉臥後用劍砍碎了桌子,桌子碎片上居然刻有靈犀的名字,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麼?
我不解的看著劉恆,他亦擰眉看著我,誰也說不出話來。
「可是……」我還想辯解說些什麼,身後卻傳來靈犀低沉的聲音。
「奴婢不用代王和王后娘娘勞神了,奴婢顧念小主們,今生都不會出宮的。」說罷跪倒叩首,怦怦作響,然後就俯身在地不肯起來。
未曾料到她站在身後,我們的對話沒有半點避諱,卻被她聽了個全部。
劉恆有些默然,無聲的看著跪倒在腳邊的靈犀,又抬眼看我。我滿目憐惜的盯著地面上的她,搜颳了腸肚卻說不出什麼。
「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在這兒守著罷!」劉恆沉聲道,掀前襟邁步走出殿門,無聲的離去。
我知道他是在為靈犀保全了顏面,沒有深說其它。我抬手將靈犀攙起,又按住她和我並坐於榻上,另吩咐了奶娘帶走了孩子們。
蹙眉沉吟許久,思索著如何不要傷到她,還能給她以安慰的話,輕聲長嘆道:「你也不必如此,你們明明都是相互有情意的,這點你我都知,今日何必如此負氣?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即便是在漢宮服役也該是出宮嫁人的年紀了。若是你們有情,管他那麼許多?他現在許是鬧些彆扭,本宮就讓代王賜婚,他必須娶你過門。雖說是迫於皇命難違,畢竟你倆是有情意的,婚後想來也是美滿的,你說呢?」
靈犀慘然一笑:「他對奴婢何來的情意,不過是奴婢自己不爭氣罷了,不怨其它。娘娘,奴婢在這兒誠心誠意的跟您發個誓,奴婢終生不嫁,一輩子守著娘娘和小主。」
我伸手捂住她的嘴,道:「莫說這樣的傻話,你不嫁了難道本宮就高興了?」
她低頭不語,只是揉搓著衣角。
見此我有些戚戚然,「他這樣,許是為猜疑本宮所故,看來本宮耽誤你了。」
靈犀瘦削得雙肩有些抖動,抬起頭來眼底含淚說:「娘娘也不用這樣說,奴婢服侍娘娘都是自願的,如今即便是他願意了,奴婢也是不願的,莫要為此傷了娘娘的心。」
一番話讓我唏噓不已,靈犀這是變著法子寬慰我心,哪個適齡女子肯捨棄自己愛人願意長留宮中的?如此看來杜戰此次確實傷了靈犀的心。
再說不出安慰的話語,只能無聲的陪她靜坐。
也許以我們的身份本就不該愛上代國的男人,他們從不肯完全相信我們,我們也總想盡了辦法暗自隱瞞著他們諸多隱情,這來來往往中彼此都受到了傷害,最好的做法無非大家都死了心,就不會再痛。
雖是這麼說,心底卻有些悽惶,真能死了心麼?心都死了,人還能活麼? 夜深露涼,紗簾輕輕飛揚。我披散著發,橫俯在劉恆的胸口,懶散愜意,嘴邊的笑容燦如星辰。
他也是斜臥淡淡的笑著,熟悉的男子氣息隨著腰間的雙臂將我包圍。
「你又在笑什麼,總是莫測的模樣?」他輕聲的問。
我抿嘴,笑而不答,他見我不說,懲罰般埋首在我頸項肆意的輕咬,一陣蘇麻微癢讓我幾乎招架不住,只得告饒,「好了,嬪妾說還不成,周夫人今天來過。」
這一句激起他不耐,斂去笑容,起身離開我的肩膀,將身體後靠在床榻冷冷說:「她來做什麼?」
「其實無非是些家常,不過也有些要事。」我見他神色惱怒,說的小心翼翼。
「如果是為周氏的事就不用說了。」劉恆閉眼假寐。
我長嘆一聲。靜靜躺在他的身側。
周氏初入宮時頗得薄太后的喜歡,但因為劉恆總不召幸,心便慌了,偷偷的將此事告訴了母親。偏拿周夫人又不是個省事的,尋了個蠱方,說壓在枕下可得代王喜愛。這本是術士荒謬的方子,豈料這兩個毫無見識的女子竟把此事兒做了,怎知後宮之中到處是有心人,知曉後告密到代王那裡。震怒後派人去查,與周氏宮中抓個現行。巫蠱之事正是宮中大忌,劉恆想因此重罰周氏一門,被我苦苦攔住,最終只將周氏幽閉,並沒有牽連周氏父子,周夫人見未遷怒以為此事有緩,所以今日又進宮來求我。
其實求情遭拒是我意料之中,雖有遺憾卻又難免自嘲。獨寵之名已經落定,我又何必枉做好人,即便真的求成了,怕是周夫人也未必肯感謝我。
「你倒是該擔心自己,本王看著你又瘦了些,身子總是弱弱的,可是武兒勞你太多?明日叫奶娘帶了去。」劉恆停頓片刻,關切著問。
我笑著說:「武兒已經夠省事的了,相對於啟兒來說,他不知要好上多少。」
劉恆收緊環在我腰的雙臂,輕俯在我耳畔,柔聲說:「那就自己注意將養些,摸著總是一把骨頭的。」
我臉一辣,嗔怪不語。
堅實挺拔的身軀緊貼著我,溫熱的氣息也噴在我的耳畔,他的手滑進我的內裳,揉過胸前。我情不住有些微喘,卻不肯回頭,眼底漸漸升起了迷離,長吸口涼氣,剛欲嚶嚀出聲,門外卻有內侍的通稟聲響起。
「怎麼了?」劉恆的唇還不曾遠離,下頜依舊摩挲在我臉旁,此刻低低的聲音傳出讓人聽著心沉。
「啟稟代王,陳少卿求見。」那內侍顯然也是知道此時打擾會惹怒了代王,聲音有些害怕的顫抖。
劉恆停止了手中一切動作,從榻上躍身而起。未著上衣的他,胸前緊實的肌膚在昏暗的燭光下清晰可見。此時的他再也不是當年的黑衣少年,臂膀挺擴,剛毅沉冷的他足夠承擔起一切紛爭,我只需步步相隨已可。
我因注視他而升起笑容仍未淡去,他卻回身從床榻上拉起我。我不解蹙著眉頭,他俯在我耳畔輕聲相告:「這是要事。你只管與本王來。另外不用拘禮很多,只需穿上家常衣服即可。」
心沒有由來的一沉,我瞬間起身,服侍劉恆穿戴好衣物,我也尋極其平常的罩衣穿上。與劉恆來到外殿。
劉恆坐穩後遞過眼神,那內侍領命,出去請人。
我默默無聲的坐在寶座下手,餘光打量著劉恆晦暗難辨的表情。
這裡是王后宮,莫要說外男,連至親親人想要覲見仍需白日備案。來人究竟是何人,劉恆會深夜會晤,甚至肯為他省卻了諸多的禮節,獨與王后和他相見?
不等我的心神迴轉,那人已經到了。
定睛端量,我有些驚訝,忐忑中身體也略往後靠了些。
是他?彭謖定?
高祖十年,巨鹿郡郡守陳涉謀反,高祖親自率兵前往平定叛亂,那時呂后留守長安漢宮,聽說淮陰侯韓信陰謀詐赦諸官徙奴準備發兵策應陳涉,是我祖父為呂后出的主意,誆騙韓信入宮後再將其處死,同時夷平韓信三族。這邊得手後,那邊高祖方可迎擊陳涉。路過邯鄲時,向梁王彭越徵兵。彭越稱病不往,惹怒高祖。只是苦於眼前戰事,他只好先行平定。陳涉剛剛被平,彭越就被記恨在心的高祖貶為庶人,遷徙蜀地。而後呂后唯恐遺留禍害,竟千里派人傳旨,命當地接待官吏當場滅殺彭氏一族。
那彭越與我祖上本有些姻親,祖上常有往來,彭越甚至還曾想將他孫與我結個兒女姻親,互享榮光。所以此事一發,也讓祖父有些黯然,甚至萌生了退出朝堂之意,無奈高祖不允,再三挽留,祖父只得留下。他覺得愧對彭家,就悄悄地派人去尋,希望可以有些遺落血脈帶回來承祧彭氏宗祀,無奈那日呂氏派人下手奇快,一個孩童也不曾剩下,祖父苦苦尋覓多年後渺無音訊,悻悻作罷。
可是此時佇立在我面前的分明就是彭越之孫彭謖定,雖然我們離別之時尚且年幼,輪廓中卻依稀可辨。霎那間我身後有些冷意,緊繃了面容。我不知劉恆為何叫我在此,難道他已看傳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