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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一切都是有因果報應的,她拒絕了我,我又拒絕了錦墨,錦墨取代了我,我又取代了嫣兒。兜兜轉轉,一生也就這樣過了。
十餘年過去了,嫣兒仍是那麼純淨,仿佛不曾沾染過世間的風塵,清澄透明,而我望著她,心也會被滌盪的澈洌。
就這樣靜靜的坐著,兩個人都有些恍惚。
一聲感謝,一聲歉意,我都說不出口。
曾經,我們曾朝夕相對,曾經,我們曾共度難關,曾經,她為我慟哭哀悼,曾經我騙她太多。而今日,我們只能無言的對坐,再想也終是空悵。
「明日,明日上林苑有宴,臣妾過來請皇嫂賞花。」只是一句邀請,我說的晦澀。
不算蕭冷的北宮是因為應我幾次的要求增加了用度,而前前後後忙碌的宮娥也是我一次次強令送進來的。
而此次請求在她聽來也許更像要求償還。
她沉默不語。這一去是為當今聖上添加仁德,也是對她最大的羞辱。
我知道她心裡所想,卻必須一再相逼,我不能放棄最好的時機,也不能因為心軟對自己殘忍。
「皇嫂還是去吧,也見見昔日的臣子。」我加重了些語氣。
張嫣仍是昂立著高貴,直直的坐著,仿佛在衡量去與不去之間的差別。
「我有條件。」她用一個我字,宣告了弱勢,也激起了我答應一切的想法。
她回視我,面容沉靜的似一汪清水,淡淡而又平穩:「陳氏病重,我求皇后放她回家。」
我有些征然,想好了一百件她所要求的事,卻唯獨不曾想過這個。
先朝的嬪妃死於北宮之中,屍骨也不能發還,她們已經是被廢黜的孤苦之人,所以也不能入得皇陵,出路無望的她們更多的是與宮娥同等待遇,後門輕開,拉往北郊化人坑,尋個荒地糙糙掩埋。而今日的懇求,是為陳氏求得最後的尊嚴。至少不會糙席相裹,至少不會屍首無蹤。
嫣兒定定的看著我,嘴邊還帶有一絲不辨的笑意。相伴嫣兒的時光,陳氏已多於我,也許再不貼心的人天長日久的相伴也抵過了當年的知心情意。
嫣兒不是真的什麼都不懂,她只是不想沾惹。
好吧,就答應了她,也算是為自己的遺憾做個了卻。
「好,本宮答應你。」本宮二字說的自然,再不沒有愧疚。
沒有什麼好愧疚的了,原本就該如此。權位之下,愧疚又能持續多久,真心還有誰憑空相信。
一切都該過去,既然我已走到了此處。
「那明日申時,本宮與聖上等候皇嫂位臨。」我躬身施禮,只淡淡地道。
嫣兒不想我會如此痛快的答應,目光複雜變幻,最後只是一聲輕輕嘆息。
我抿唇不語,竭力克制住自己臉上的不該浮現的悲戚。
今日一別,我們將再無瓜葛,她是被廢的皇嫂,我則是駕馭未央的新主人。
我低頭,輕輕跪下,俯首三下,也算對往日的情分依依不捨了。
沒有淚,今日的我,眼淚愈加珍貴,我不肯讓它見人,也不肯讓它軟弱了我的心。
上林苑的御筵是一年一次,輕鬆賞花之時,也是聯絡君臣情意的最佳時機。往年都是我與劉恆與朝臣同喜,今日與我們同席的還有錦墨。
三人並坐的尷尬被張嫣的到來打破,群臣紛紛議論,這是難得的景象,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會有廢后出現。
我似笑非笑的迎上劉恆的目光,斂襟垂眸,起身叩拜:「臣妾叩見皇嫂。」
這一拜疑惑了老臣們,他們面面相覷,僵坐不動。
拜後,我站起身,笑意盈盈的說:「北宮陰冷,又不常有歌宴,今日喜慶,本宮想起了皇嫂寢食難安,所以擅自請皇嫂賞花,不曾通稟過,還望聖上寬恕。」
我說到這裡,轉身拜下,直面劉恆,等著他的回答。
動作間,睨到劉恆唇角的冷笑隱現,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案,似看著一場好戲。
突然,他神色平和,帶著一向寬厚的笑意起身,走到我的身前攙扶起我的雙臂:「還是皇后知曉朕的心意,連日來朕也不能安睡,全為此故。皇后此舉,甚得朕意。」
我借著他雙手的力道起身,他又回身對張嫣施禮:「皇嫂還是原諒了皇弟吧。」
張嫣雖小於劉恆,但劉恆卻仍是真真切切的下跪。
張嫣伸手來扶,卻側目看著我冷笑。
冷笑?我又何嘗不是暗自冷笑。
各自落座,我依然回到錦墨身旁,兀自出神的她似乎另有所思。
下面是響徹上林苑的高呼:「皇上仁德,萬歲萬歲萬歲。」
「都各自平身吧,若說仁德,朕還是沒有皇后思慮周全阿!」劉恆微微的笑著,將冷意隱藏,恢復了文雅帝王本色。
群臣慌亂的讚佩聲中,我有些快意,不知不覺中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甚至心中升起些晦暗難辨的東西。
我輕輕頜首,笑著。看來今日想要的,已經達到了。
劉恆和我顯然達成了一種默契,即便兩人已經身受重傷,卻仍能在此時相互依附,畢竟這是一件好事,抬高了他,成全了我,為何不做成大家樂於見到的模樣?。
就做一對貌合神離的帝後吧,儘管心中仍有澀味,儘管深深低頭仍壓不下那酸苦之氣。
我有些失神,卻被下面猛然站起的一個剛硬男子驚嚇到,未等劉恆說話,他已先硬聲開口:「臣認為聖上還有不妥之處。」
只這一句,下面就譁然一片。原本無人不歌功頌德的熱鬧場面卻被這麼一個怪人打破,讓人難免不會吃驚非常。
劉恆笑得疏懶,淡淡的問:「袁卿說說,朕還有什麼不妥?」
袁卿,他就是袁盎?就是他直言罷免了周勃?果然是難得的直言君①。我低頭笑著,看來是被我激起了眾志,非要再挑些毛病才能顯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袁盎屈膝一拜,:「聖上英明,臣以為尊卑有序,則上下相安無事,而皇上已立了皇后,慎夫人是妾,做妾的怎麼可以和皇后坐在一席?這樣不就失去了尊卑麼」
他一出口,便觸動了我和劉恆的禁忌。
我挑眉,看來只是略略動了些腦筋,就有臣子開始為我打抱不平了。
劉恆環視我和錦墨,笑道:「袁卿說的倒是在理,只是袁卿不知道呢,朕的皇后賢良,這一切更是她傾心相求求來的。「
我面色有些難堪,卻仍笑著平視前方,劉恆說的沒錯,確實是我一手而為。而張嫣的笑穿透了我,將我心底一切悲苦看得清清楚楚。
眾臣有些唏噓,甚至還有老臣更是有些戚戚。
賢良是皇后最為難得的,經歷高后的老臣們對此深深體會。
錦墨聞言神色淡定,渾圓的肚子也挺了挺前。
我靜觀她的神色,更多的是似真非真的笑。想必被人責難的滋味也不好受,尤其是以我責她。
那袁盎沉思了良久,硬硬的性子又拗了上來:「那皇上也不該如此,皇上難道忘記了人彘麼,在皇上看來讓夫人同皇后一起坐是愛她,其實是害了她啊!」
錦墨的身形在聽到人彘兩字是震了一下,倉惶的小臉抬起頭看著我,我笑著還她。
外界以為我們不過是表姐妹,而真正的東西我們自己清楚,我不會那樣做,雖惱,卻不會讓她去死。畢竟血緣之親,我不會違背。
劉恆會為臣子訓斥錦墨麼,還是會依然我行我素?
「朕愛她麼?」一句短短的問,似在拷問自己,又像說給大家聽。
錦墨的臉霎時變得死灰色,凜緊了,斂低了眉目。
三十天的寵幸不長不短,卻可以輕易被否定。
我有些憎恨自己,因為就在此時我突然有些雀躍,甚至是狂喜,忽略了袁盎說我會重蹈人彘時的不快,滿心的笑。
難道劉恆……我不能確定。
在那樣傷害後,他或者是我,是否還會輕易在原諒彼此。
「朕是愛她,所以,朕會讓她好好的謝你!」劉恆噙著笑的回答,在看過我的神色後慢慢說出,而我和錦墨的神情也登時調轉。
她有些直立,羞澀和惶恐不安交雜在一起,帶著對我的愧疚,輕輕起身,吩咐內侍取來五十金,賞賜給袁盎。
而我慢慢的降下了身體,一口氣也就散了下去。
張嫣還在笑,笑著喝茶,笑著吃菜,笑著看我。
最知道這一切的人在清清楚楚地看著姐妹相爭,清清楚楚地看著我無法看清的一切。
袁盎阿袁盎,你破壞了我的計劃,雖然賢德留在了悠悠人心,也讓我也失去了再次爬起的勇氣。
錦墨的蓆子被撤到了右側,我卻沒有一絲高興,相反我開始有種孤零零的感覺,就象我一人端坐於此,周圍全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邁不過,也走不了。
①袁盎,司馬遷為他作傳,說他為人耿直,慷慨仗義,聰明睿智,老成謀國,堪稱無雙國士。而此時他以此事為契機,深得文帝器重。
罷免周勃是因為有一次袁盎問漢文帝,陛下覺得周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漢文帝說,周勃乃「社稷臣也」。什麼叫社稷之臣呢?就是能夠和國家、和君主,同生死共患難,休戚與共,榮辱與共——這樣的一種大臣,就叫做社稷之臣。袁盎說,不對!周勃是功臣,但不是社稷之臣。漢文帝問他為什麼,袁盎說,您想想看,當年呂后專政的時候,周勃就是太尉,手上掌握著全國的軍權——太尉是全國最高軍事長官、三軍總司令,他手上是有軍權的——那時候他為什麼不動作?那個時候,劉家的王朝已經是奄奄一息、氣若遊絲、危在旦夕,周勃為什麼還紋絲不動呢?到後來呂后死了,所有的大臣都起來說現在我們要平定諸呂,要把呂家封的王都滅掉,這才去找周勃,周勃直到這個時候才出來。他不過是順應了形勢,頂多就算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怎麼能算是社稷之臣呢?只能算是功臣。
聽袁盎說了這些話以後,漢文帝對周勃的態度就變了。
周勃出去以後,就訓斥袁盎道,你我兄弟情誼,你居然在皇帝面前說我壞話?袁盎不做任何回答。
後來沒有多久,周勃的丞相職務就被罷免了,回到了自己的封地。封地里的那些人一看周勃失勢,丞相不當了,就落井下石,誣告周勃謀反,漢文帝就派人把周勃抓到了監獄裡面。這個時候,滿朝文武噤若寒蟬,惟獨只有一個人挺身而出,為周勃辯誣,這個人就是袁盎。袁盎上下四方奔走,把周勃從監獄裡營救了出來。
所以,袁盎是個正直的人,這裡更多的是對他讚賞。 我和劉恆變得異常的默契,臣民之前,和睦融洽,朝堂之後,冰冷如霜。
我更多的已經不是憤怒,而是平靜,一心只想做我該做的事情,反而是他每次在後宮見到我卻是總若有所思,但卻沒有改變我們的現狀。
一如現在,我們很和睦。
「皇后,陳大人今日專程進宮可是為了你的家事呢,看到陳大人這樣為皇后盡心竭力,朕很欣慰,不知皇后怎麼想?」劉恆的笑掛在嘴角,目光也是溫暖的。
近在咫尺的距離,我甚至能看見他眼底的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