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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宮,大氣磅礴四周高大的宮牆上盡滿飛檐走獸,青石磚丈余見方整齊的排列,見不到頭,這樣的氣勢讓人踩在上面立顯渺小。九十九顆銅釘碩大圓潤,扣鑲在朱漆宮門上,遠遠就能望見。
我先走到宮門稟傳,後扶皇后下輦。
邁步由正門進入,巍峨映入眼帘,也是九間宮室,正殿昭陽,左偏殿有九曲迴廊通往凌霄殿,迴廊下一泓碧水正是高祖皇帝親建的太液池,那池碧波粼粼,水霧氤氳,秋風送慡,讓人神怡。
早有引導的黑衣內侍,前方躬身帶路。我攙扶著皇后一步步走上玉石雕刻的台階。
隨著皇后邁步進殿,頭也是不敢抬,皇后行大禮拜倒:「孫兒參見太后,……」未等說完已經有太后身邊管事的齊嬤嬤將皇后攙住。
「嫣兒過來,讓本宮看看。」溫婉的聲音左側響起,原來魯元公主也在。皇后依規矩見禮,撲到母親懷裡撒嬌。
我忙俯身向太后、魯元公主行跪拜大禮,許久卻未見動靜,不敢起身只得俯地支撐著,那柔軟的駝毛地毯,毛長細密,隨鼻息輕拂我面,呵癢難忍。
「蕭清漪,你抬頭讓哀家看看。」幽幽沉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我遵命,抬起頭。太后比我想像的年輕,不過五十歲的年齡,華發濃密梳著福壽鬢,雖只插四隻赤金綴珊瑚扁方釵卻未減絲毫雍容,犀利的眼神讓人恐慌,緊抿的嘴角仿佛印證了她的堅毅不屈,大概也只有這樣的性子才能在項羽營中渡過艱苦的擄囚歲月。
太后仔細端量我許久,頜頜首說:「不錯,還算標緻聰慧,蕭何生了個好孫女。」
魯元公主笑吟吟道:「看著這孩子就穩妥,有她服侍嫣兒就放心了些。」
魯元公主二十多歲的年紀,面容端正嫻雅,穿的是家常的衣服,團花吉祥的圖案是貴婦們常選,頭髮也只隨意綰個芙蓉髻,斜插一支金鳳攢珠的步搖,想來進宮見母親與女兒相見是再家常不過,不必繁瑣。
「蕭清漪,你可知道為什麼哀家放你出來麼?」太后在上,語氣似乎在問天氣般平常。
「太后娘娘仁德愛民,又逢聖上皇后大婚,奴婢受了天大的恩寵。」一篇所答非所問卻安全的迴避了我心中急於想知道許久的問題。
「倒是比她祖父會說話!」太后轉向魯元公主說。公主垂眸微笑,點頭應是。
「你祖父當年保太子的忠心哀家一直記憶在心,只是先帝盛怒之下不得求情,沒能救回你祖父,今日就讓你領了這恩德罷!」太后娓娓的說。
我心驟痛,全家上百口老小,流放的流放,充jì的充jì,滿眼的辛酸到頭來不過是一個恩情,皇家視人命似糙芥如此的讓人膽寒,卻又做出個恩同再造般的架勢施捨給我。
可是,我既便是憤恨又能如何?上面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下面跪倒的我只是萬眾奴婢中的一個。
於是咬咬牙,俯身謝恩,「太后恩典,奴婢沒齒難忘。」
「起來吧!只要你盡心服侍嫣兒也算哀家沒白賞你。」太后恬然從容的吩咐,揮手讓我退下。
「謝太后恩典。」我起身,躬立在皇后身旁,皇后與魯元公主就像一年不曾見面,說不完的體己話,扭股糖似的趴在母親身上不肯離開。
「皇后該回宮了。」太后威嚴的聲音讓嫣兒渾身一顫,立刻畏縮著離開了母親的懷抱,戰戰兢兢的看著寶座上的太后。
我忙拉她俯身下跪,一同告退。
扶起皇后轉身離去,隱隱聽見太后責備魯元公主:「子嗣是大問題……好好教導嫣兒……地位不保……」
我側過頭看看皇后,她仿若沒有聽見,只一心想離開這裡,急急的走著。
子嗣,後宮所有女子的夢想和依靠,皇帝身子孱弱就更需要靠子嗣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當今聖上子嗣不多,除了自身年幼體弱外,就全部是太后的功勞了。年輕貌美的宮人承幸後必有一碗避孕藥汁送上,偶有遺留,那孩子也會輕易死於非命,正因如此,至今聖上膝下未有一個子嗣長成。本來太后認為可以誕下子嗣的尊貴皇后,卻因年少恐怕無法承擔起大任,看來她要很費一番腦筋了。
①人彘:彘[zhì],豕也,即豬。人彘是指把人變成豬的一種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暗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廁所里。
②史書對漢文帝大婚記載很少,這裡用的是高陽著的《慈禧全傳》中同治帝大婚的描寫,略有改動。
③漢皇后宮又稱椒房。 嫣兒對我的依賴愈加多起來,大到後宮之事,小到生活日常,無不問過我才肯照做,她小女兒情態這樣常常顯露,讓我不免擔心這後宮中的爭鬥她如何能適應。還好,她的身後還有太后和公主的庇佑,勾心鬥角尚未呈現到她面前,只是眼下這兩個不怕死的宮人,大概還沒搞清狀況。
「皇后娘娘,那王美人持寵而驕,幾次不來晨醒,分明是欺您年幼,您應該拿出點威儀來壓壓她才是。」
說這句話的是位列左手席下的陳夫人,她跟隨皇上身邊多年,父親陳冀是驃騎將軍,軍功赫赫,她在皇上還是太子時就已經以良家子身份侍奉,太子即位重賞舊卿,她也得以順利登上高高的位置。在未立中宮以前統轄六宮事宜。本來她位列夫人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卻總喜歡和新進的宮人爭風噎醋。
今天她顯然是有備而來,逼近皇后的紫紅色外服昭顯了她的別有用意,望月鬢上插的六對髮簪也逾越了夫人該有的規矩,看來她是以統轄六宮為傲不拿小皇后為意了。
另一個是右手席下新進位的餘八子①衣著還算樸實,青藍色的寬衣倒似普通宮娥,頭上也只是象徵性的插了些絨花。她原本是凌霄殿的一名宮娥,偶受寵幸得以晉位,位雖低下卻因投靠了陳夫人得到提攜,今日相伴前來也許是在為陳氏壯大聲勢。
我垂首默不作聲,站里在皇后身邊,小心翼翼等著皇后的回答,回眸給錦墨使個眼色,她端過幾樣精緻茶點放在皇后和陳夫人的黑漆飛檐翹磯上。
我接手端起那如意攢花雲紋的蓋碗送到皇后面前。
坐在正中鳳榻上的皇后並不說話,只是端過我奉的茶,輕輕地吹了吹,噙了一口,抬頭看向陳夫人:「是本宮不要她來的,每天來來往往煩得很,你們幾個姐妹是本宮喜歡的,當然希望能天天看見。」
陳夫人聽罷,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原本就精心妝點過的面龐頓時神采飛揚,對那餘八子略翹起下頜,似乎在顯示連皇后都需仰仗於她,地位與眾不同,那餘八子也是個乖覺的人,立刻端起茶碗,輕輕向前頜首頗有恭迎之意,一付謙卑模樣。
只是這話內的意思似乎又讓陳夫人有所不甘,強扯著笑容說:「皇后娘娘說的是,只是未免太沒規矩了些。」
嫣兒整整自己的袍袖,雀鳧毛織成的大紅的外衣,領口袖口皆是團鳳。
她總是不耐煩地問我為什麼要穿的這般的厚重,我笑而不答。
皇后年幼,少有威儀,衣服髮式皆是武器,加上臉上淡淡的妝容,皇后看上去也有十三四歲的年紀,如此一來說起話來也硬氣些。
不過她對陳氏的回答倒是讓我暗笑不已,我沒想到嫣兒能答的如此巧妙,看來她越來越適應了後宮中的生活。
「聽說陳夫人的毓華宮裡皇上賞賜的jú花開的不錯,本宮這裡什麼賞賜都沒有,你不妨有空送來些給本宮,本宮嫌這裡太素淨了。」皇后岔開話題。
「自然自然,是嬪妾疏忽了,皇后娘娘勿怪。」陳夫人惶恐得幾乎忘記了那王美人的事。
皇后開口要東西的事讓她心驚,多年來的宮中爭鬥使她萬事都多了些提防,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會讓她兀自猜疑許久。而今日被皇后這樣岔開,她的臉色也隨之暗下去,不做聲息。
餘八子更是驚恐萬分,低頭轉動手中的茶杯,指尖微微顫動。
嫣兒給我個眼色,努了努小嘴說道「本宮累了,你們在這多玩會兒,本宮去休息了。」我立刻攙扶了皇后欲轉身離去。
端量這樣情景,那陳夫人和餘八子也只能各自起身尷尬告退。
我和嫣兒走到內殿,一起大笑著撲到床榻上,嫣兒因為穿的厚重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它們和她的笑容一起閃光,嫣兒說:「清漪姐姐,你看見她們的臉沒有,都氣得擰變了形。」我點頭,撐不住大笑。
突然嫣兒沒了笑色:「為什麼?為什麼她們都要管皇帝舅舅睡在哪裡呢?有什麼好處嗎?」
我無語,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對嫣兒說這男女情事。大婚至今兩個月了,皇帝只是召見嫣兒玩笑逗樂,卻未再提侍寢,不知道皇上心思如何。每想到皇上就會想起那微風吹卷紗幔的寂夜,那溫潤如水的男子注視我的目光。我竭力不去回想,卻總無時無刻不悄然湧出,無法淡忘。
我手拿羅帕輕拭她的額頭揩去汗水,徐徐笑道:「許是想多些珠寶賞賜,皇后不必在意。」
平時里我與嫣兒相處融洽,她常常喊我清漪姐姐,讓我也喚她嫣兒,我不允,卻拗不過她的磨人,遂同意私下裡叫,不得讓旁人聽見,這時候我叫她皇后,她眼睛頓時暗了暗,知道又是我有所隱瞞,即便再問也不會跟她表露實情,索性也不追問,搶過帕子自己疊玩。
錦墨從外殿探頭,忽的一下,我瞟見笑著問:「有事?做什麼探頭探腦的樣子?」
她吐了吐舌尖,笑著說:「剛剛皇上身邊的福公公遣人來說,讓今天未央宮準備迎駕呢,聽娘娘笑得開心沒敢進來。」
我笑:「那還不快準備?對了,錦墨,你去挑些木芙蓉,我有用。」
「哦」應答一聲,轉身就跑,我急忙趕上說:「小心,仔細跌了腿。」
她笑著卻沒有減慢速度,這丫頭真是急性子。
既然皇上要臨幸未央宮,自然要把嫣兒妝扮一番,殿內的宮娥太監們都忙碌起來,打掃庭院,擺飾內殿,我則為嫣兒梳妝換裳。
一切準備停當,在內殿也熏上皇上駕臨時才用的龍涎香。
我扶嫣兒坐在榻上等待,又派了名小太監去宮門口張望。
更漏仿佛滯住般,許久不見動靜。
捱到三更時分,皇上仍然沒來,想必是不會來了,嫣兒坐在榻上頭頻頻點下昏昏欲睡,我實在不忍,卸下她的釵環,拉過被子讓她先行休息。
我走到院子裡,囑咐了錦墨她們先去休息,留兩個上夜的太監和宮女,我則坐在殿門口守夜。
九月的夜,溫潤的涼,習習清風後,帶來一片蟲鳴聲。
遠處一勾明月躲在墨雲後,如水的光隱隱的滲出,將未央宮的亭台樓閣鋪上銀霧像月宮般清冷,或濃光或淡影,錯落有致,讓人忍不住躡手躡腳生怕擾了它的清靜,空氣中瀰漫著幽寂的味道,暗自浮動著花香沁人。
突然一時興起將幼時學的翹袖折腰舞想起,此舞是當年戚夫人所創,舞姿優美,甩袖和折腰都有相當的技巧,且花樣繁複,高祖甚愛,每有筵席必有此舞,宮廷內外無不效仿。因家中有樂府的教習舞的好看,也調皮的學來,雖不精通,也可以依樣畫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