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月圓人不圓的中秋讓人淒涼。
靈犀提早準備了各色的果品等待著歡慶。
我不喜,心裡總惦記著錦墨,終日只是擔憂,身在代宮的我無從知道呂太后可曾為難了她,每思及至此常常會暗自淒楚,即便知道錦墨存活艱難又能如何,千里之外的我也無法伸施援手,萬般思念也不過是尋求心中安慰罷了。
八月十五,桂花飄香,月影浮動,安寧宮內倩人翩翩,。
這場賞花筵席是杜王后所備,後宮幾人悉數盛裝隨杜王后陪侍薄太后賞花觀月。
代國後宮空虛,原本熱鬧的月宴開得清冷。不久前的那次覲見眾人仍心有餘悸,眾人自認無法如杜王后那般悉心承歡,所以很少靠身近前,所幸薄太后也不計較,無奈今日晚宴闔宮團圓,眾人只得硬著頭皮前往,費神地對太后曲意討好。
許金玉依舊精心妝髻,言笑間神采飛揚,那日見過杜王后,深覺其弱,相信自己加以時日必將取而代之,今日得此機會,事事用心,定要拔個頭籌。杜王后寬厚婉柔,對於許氏所為毫不介懷。
薄太后目光掃過滿目繁華,關切的問:「恆兒何時過來?」
杜王后躬身回道:「代王正在宴請百官,撤宴方能過來。母后如有要緊的事,臣媳遣人去說。」
不等薄太后回答,一位黑衣代王隨身內侍倉惶跑入,唬得眾嬪妃們慌忙閃避,我獨原地佇立不動,直直的看著來人。
薄太后因來人驚動內宮心中微怒,面容卻不聲張。
「太后娘娘,漢宮來使攜帶聖旨,呂太后與聖上親賜闔宮御酒,代王勞您前往一同奉迎御酒。」那侍衛氣喘吁吁,話語說的模糊。
薄太后聞言微微一怔,持杯的手連連發顫,緘默不語思索良久,她頜首一笑,回身拉住杜王后說道:「走罷,咱們一同前往。」
薄太后的神情如同赴死,決絕而堅毅,只是步履有些踉蹌,拖著杜王后的手也有些虛軟無力。
難道呂太后已無再等下去的耐心?不管代國有無覬覦之心先下了手,寧可錯殺,也不肯放過?這闔宮酒也不過是虛掩耳目,她準備全宮滅殺,血洗代國是麼?
夏美人聰慧,早已從薄太后的神情里猜出一二,神情默然,滿是懊悔,未及榮華卻先行赴死實非她所想。
見狀如此我笑著上前,一把挽住薄太后右臂,與杜後共同攙扶陪同兩側。薄太后回視,我昂首前行,笑得坦然。既然如此,已經無力改變,何不走得盡現天家氣派。薄太后一滯緊緊反握住我手,眼神中略有一絲深意。
其他人默默跟隨於薄太后身後,段美人不明原因,有些茫然,悄聲問著旁人個中原委,卻無人能答她。
一時間花枝顫顫,華服逶迤,累累珠玉,瀲灩紅妝,行走在花園,泥濘濕滑,步履蹣跚,卻是各自懷著心事,一路寂靜無聲。
車輦早早備好,眾人起身上輦,我仍與杜王后隨薄太后同輦。杜王后面帶憂慮,緊咬下唇,一味怔怔看向窗外,眼底水光閃爍著不舍和恐懼。
我收回目光,垂低眼眸,耳中聽得軋軋車軸聲持續,陡覺這夜裡寒露沁人心涼,生平所經的夜,似乎從未比今晚更深涼。
長長隊伍前行到儀元殿,眾人紛紛下輦,默默隨品級排隊站立。
前方站立五位漢宮黑衣內侍,手中端捧暗紅漆盒,垂首緘默,那紅如同我所飲過的如血鴆酒,只消一眼就駭人至深。
「代王和薄太后請奉迎御酒。」為首的黑衣內侍開口說話。
劉恆緩慢接過酒樽,薄太后搶前一步,將那樽搶過端在面前。薄太后此舉雖然越了規矩,卻是母子情深。
其餘內侍將酒杯紛紛發放與每人,我目光迢迢望去,凝神定在劉恆身上。他身體微躬,手臂也有些顫抖,舉握酒樽,因用力使得關節泛白。
薄太后看向劉恆,五味雜陳,身向前探,以袍袖蓋臉,舉起那酒樽,準備先行赴死。
我猛然站起,詭烈的笑著,大聲說道:「奴婢隨侍太后多年,今日又得如此厚重賞賜,實感不勝榮耀,恭祝我大漢千秋萬代!」說罷喝個乾淨。
劉恆不可置信的目光隔著眾人遙遙與我相望,似有千言萬語,輕啟唇角,終無聲凝對……。
生死之間,命懸一念,我卻要拖得更長。即便我死,劉恆也能有些反擊的機會。
「嬪妾一時興起失儀,逾越代宮規矩,還請代王賜罪。」走到劉恆面前,我深深叩首,動作緩慢,聲音平穩。
抬眸奮力微笑,迎上他的深邃,極力表現自己尚且安好。
片刻亦是漫長,他低低說著,不辨情緒:「竇美人擅自越矩,拖出去,暫押暄暉殿,翌日問罪!」
「謝代王恩典。」我笑得淡然,走的緩慢,心中計算著時間。一步,兩步,過了!我不曾死,那酒中並沒毒!我心中雀躍,卻不能回頭傳遞我的想法,只聽聞身後劉恆聲音響起:「兒臣叩謝太后娘娘與聖上厚重賞賜。」四周驚呼之聲頓時驟起,看來他也喝了。
我抿嘴帶笑,任由押解的太監拖著前往暄暉殿。
太后不理世事,王后仁藹慈善,再加上代國後宮宮人寥仃,諾大代宮竟沒有冷宮。這暄暉殿常年無人,清冷多塵,連被褥也沒有一床,深坐其間,空蕩蕩頗有廣寒月宮的意味。
忽然手腕有些疼痛,擼起袖子,青紫痕跡交錯,看來用力還真大。
只是現在無心顧及其他,伸手揉搓雙腕,仔細琢磨賜酒的深意。
代國此次雖然逃過一劫,卻未必是好事。這種來自漢宮的賞賜越多警告的意味越明顯,不知哪次動了真,結果了大家的性命。劉恆的隱忍已經接近完美,卻仍無法化解呂太后心中的鯁刺,代王劉恆越是謙卑,她越是萬分擔憂。
劉恆會稱帝麼?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對權力總表現得避而不及,一切也都像是無欲無求,只是這是否是他的真實想法,我就無從得知了。或許他早想取劉盈而代之,今日忍下全部屈辱,只是在等待機會,等待一舉勃發全盤殲滅。
夜深風涼,我伸出雙手,抱起冰涼蜷縮的雙腿取暖,暄暉殿濕冷難耐,需要多久才能赦免出去,就看戲怎麼發展了。
寒月登穹,已經圓了。
竹簾被輕輕掀起,一個黑影閃身而入,靜謐的大殿中只有我倆,呼吸聲清晰可聞。
他與我近在咫尺卻不說話,只是凝視我,他的眼眸幽深無底,什麼都無法看清。
端量良久,忽然莞爾,漫不經心的說:「看來沒事,白擔心一場。」
「那些人呢?」我悄聲輕問。
劉恆一笑:「自是溺於溫柔金銀鄉。」
他伸手撫摸我的面龐,冰冷的手指輕輕滑過:「怕麼?在你喝酒的時候。」
不怕,當然不怕,我已經喝過一次了。這話在心中閃過,激起一絲笑意:「嬪妾有些怕,不過所幸無事。」
劉恆的手明顯有些僵硬,表情頓時陰冷,目光如霜如冰:「你若死了……」
「又能怎樣?」我淡笑戲問。若是我死了又能怎樣,代國羽翼未豐,劉恆又正年少,根本無力擔起揮戈西征的大任,他不會為我冒險,至少現在不會。
劉恆的目光冰冷,看著心寒。
他拉過我手,將它貼在胸口,沉沉長嘆一聲:「這種賞賜代國每年都有一次。從本王分封至此地已經九次。」
我聞言不寒而慄,原來代國君臣年年活在殺機之中,稍有錯步便粉身碎骨,一次經歷已經如此膽戰心驚,九次面臨生死該是怎樣的折磨凌虐,心微微一動,卻是憐憫,將手縮回,輕輕拍撫他的後背。
他僵直身體,訝異我的行徑。我曬然,有些尷尬。
顧言其他,遮蓋無端做出的失禮舉動:「代王何時知道酒里無毒?」
他清清嗓子,神情也變得純淨,低笑說:「一早就知道,只是連累母親和本王一起受辱,心有不甘才喝得緩慢。」
不必問代國在漢宮是否有耳目,從杜戰對我百般測探時已可知曉。處處算計處處殺機,其實不過都是暗涌於心,表面和美罷了。
薄太后她就真的什麼都不知曉麼?我不以為,她的篤定也讓人懷疑,並非我冷血,只是八次的安然脫險,讓她的心中定有些計算,而劉盈尚在,太子康穩,呂太后暫時不會下手,所以她才會那般堅忍。
這是一場大家參演的好戲,人人裝得無辜,只是成全了我,分得了劉恆些許真心。
「聆清殿秋後陰冷,你身體又畏寒,明日給你換個地方罷。」劉恆的關切溢於言表,他握緊我的手,笑著說。
「聆清殿那裡很好,嬪妾獨愛那片池中風景,所以不想不換。而且嬪妾自身尚在帶罪,也不適宜更換宮室。」一番推卻意在點撥劉恆,現在就赦免我出去會引起眾多猜疑。在知道誰是呂太后派來監視的耳目之前,我不能輕易犯險。
「好!那本王明日讓他們過來把這裡好好收拾一下。」他雖然因避諱耳目,不能為我更換宮室,但仍不肯如此冷漠待我。
我心中一暖,嘴上卻說:「嬪妾帶罪也該降個位份,就是良人罷!」
劉恆並不答話,慢慢站起身來,直直看我,怔然許久,點點頭,轉身抬步離去。
翌日清晨,代王手諭傳到,竇漪房擅自逾越代國規矩,驚動來使,降為良人,帶罪暫押暄暉殿。
靈犀也被侍衛拖來,瘦小的身子顫抖著趴俯於地面,我快步走到近前將她扶起,她咬唇定定的看我,哭的無聲無響。
「奴婢以為再也看不見娘娘了,嚇得奴婢一晚都沒睡。」隔了許久,她才啞著嗓子說出聲。我一面為她拭淚,一面輕聲安慰:「我這不是好好的,哪裡用得著你白白流了這麼多的眼淚。」她挺起面龐,眉目間儘是擔憂。原來有人關心的感覺如此之好,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都讓我格外珍惜。
摟她過來,我含笑輕撫她背,任她眼淚將我肩頭濡濕。
我脫掉了身上的華服,卸掉髮鬢上珠釵,全身只著粗麻衣裳,也不綰髻,只是用丁香編扎髮辮,垂於身後。
靈犀見我如此又要落淚,我用手指點住她的額頭,「你若是再哭成那天的模樣,我就罰你。」
她吐下舌尖,有些羞怯的笑笑:「奴婢不敢了,娘娘這是要去哪?」
「出去走走,東巷盡頭的jú花開了,我去看看。」說罷笑著跑出去,一雙粗布鞋方便跟腳。
還好劉恆的處罰中不曾有對我禁足一項,每日裡我可以和靈犀在附近永巷隨意走動,再來就是隨靈犀一起被帶來的那些書,偶爾高興時我便對她大聲朗誦,自己取樂。
日子平靜而美好,喧囂過後的沉寂讓人總懷疑是否已經被相忘於世。
暄暉殿外紛雜繁亂,夏雨嵐的得寵,喬秀晴的冷落都與我無關。
我遠遠看見巷角jú花,我抿嘴淡笑.我最愛那紫色瑙盤,絲絲瓣瓣,彎彎曲曲,神謐傲倨,索性快走幾步,蹲在花前,用臉摩挲它的花瓣.今日的陽光正好,我眯起眼睛,讓那溫暖罩著全身,盡享愜意和慵懶。
忽然溫暖的來源被陰影擋住,我徐徐睜眼,許金玉和夏雨嵐站在面前。